正文 一件心的罪孽(2 / 3)

另一次,在另一個朋友Y房中,見到一張聖恩大學年會團體像,不讓朋友注意我去數著那群女人的臉嘴。

“我告你,這裏有幾個,看來使人又舒服又不好過的女人,我的大同鄉。”

Y是福州人。同鄉是誰我已明白了。

把相送到Y的麵前,他便為指出。我在他意料以外,感著大的興趣看他所指的幾人。

“這頂好,說是本校的皇後,瞧,不是漂亮?”

Y的手指壓著相上一個女人的腰部。我望Y的眼睛同到八曼上年談到這女人的時節一樣的發光,了解了。

“你莫以為不比其他不同?可以看這個。”Y於是回頭到抽屜中亂翻,結果翻出一樣東西來。

一個六寸卡片有五個人影。上年紀的我認識,他是生物學者。其餘兩男兩女中間我認有Y。但我還認識一個,是那朵玫瑰。

我想若果Y懂得到我目下心中的蘊藏,馬上我會便為這人打死了。

我當成望另一個女人的那模樣說這是很美。朋友笑。朋友笑的用意自以為幸而不為我望這女人稱讚的樣子。實則我一眼已看盡這相,以後遇到這女人,似乎就是暗中摸也摸得出。

“怎麼又一起照這樣一個相?全是同鄉吧?”

“不。四個人上O的功課,上次一同到O家中去,就照得了。”

接著Y同其他朋友一樣供了我些新材料。朋友說到這些話時萬萬料不到是給我在造孽。這一來,對這女人我不單是已若見過麵,且莫明其妙的關心,更糟了。

然而在平常時候,我仍有我的事做,不會便讓女人影子永遠占據我全心。固然聽人提到時,免不了要從那話語上,引起一點難以說明的羨或妒成分,究竟也很有限不至於長久吃虧。

女人好的是很多。好的女人隨了有錢的在一塊,也成為自然趨勢。間或為這個女人著想,將來能夠得一又有錢又年青的丈夫,則自己也像了一樁心事一樣。看樣子,在聖恩大學校中未必少這樣的一個人,這女人前途可賀是一定了。但一想到自己也是人,也並不算很年老,卻連希望一個再平常一點的女子見愛也不敢,則同時又未免傷心了。為別人想是安置到那極幸福的環境中也像並不過分,為自己想是覺到總應與人差一等或竟相差數等:經驗使我自貶自餒,常常教我疑心我自己算不得這一時代的青年,尤其是在女人的選擇以前,我為我自己所估的價的卑低下賤(為這還哭過)。過去的經驗又明白的告我,照我所擬是不會錯得很遠,我能大膽狂妄說是這樣好的女人像我這樣的人難道也有分?在心中,縱免不了要多少造一點孽,真是有限得很!我到一明白我的為人,就釋然,連痛苦也沒有了。在許多事上,我曾製止過我的妄誕思想,這女人,則根本便以為在我心中造孽也不合我的身分。然而仍要有那莫可捕捉的輕煙,遊絲樣來去,我無法!

因了這個女人有一時節在我心中攪起的微波,我儼然想從卑賤中自拔起來,是有過的事。若說我是為一些希望,人才活下來,則這女人的印象,對我幫助也不算不多!

這能為那女人知道?這能為朋友知道?都沒有知道必要。我怕人知道。明白了,也隻有嘲笑。因為卑賤的人愛高尚的人,這比一個窮人求神賜福與他還覺不應當。人類所能的除冷嘲外也沒有給窮人的東西,這我已早熟習了。

是四月,到一個大學大禮堂去看劇,同到一起有三人,隨意的說話,無規矩,無忌諱,很以為有趣。過了一陣另外來了幾個不認識的人,全年青,其中一個瘦個兒的小子則尤其出眾。我脾氣是看人不問男女的,隻要是美都能使我神往。望男人既少嫌疑,則更隨便的丟開台上音樂望那白臉瘦小子。

“不認識麼?”姓齊的友人像唯恐此人聽見一樣在我耳邊說。

我說:“不。”繼著我問他,“老齊你以為這人標致不?”

他說還有人賞識這個人呢。問他那賞識那白小子的人是誰?說是他們校中那皇後。

我感覺到一陣冷。但我隨即自製到自己,問這人同朋友齊的同學是何等關係。

朋友初沒有作聲。我仍然去望這白小子。怎麼不逗人愛?洋服穿得那麼的合式,人又像用精致模型印出的,並且那鼻子,那耳朵,那眼,……還有那適宜於“說謊”“獻媚”“接吻”的一副又薄又紅的嘴唇,若非天生這人特為讓女人去愛,就是天生這人讓他去征服那世上頂美頂驕的女人。在沒有得朋友解釋以前,我已斷定這小子不必費多大功夫,就已把那女人的心搶到手中了。

“讓你瞧飽了。”他說。朋友見我回頭過來不再望那小子,以後才對我笑說。

我說:“已經看過了,飽則將無饜足時。”

我同朋友又相對而笑。

其他朋友正留神台上的戲,我們兩人卻來談論這事情。

以下是老齊的話:

“你知道,這個學校中是出名了的產生小白臉。這不過算一個二等貨罷了。那一天有空時節,我還可以引你看那第一漂亮的,要你癲!

“我們學校一搬家,我們就說如今同這學校成比鄰,戀愛的侵略主義,恐怕免不了。果然,來了。一搬不久情形就變了。想法阻止這勢力,結果大家總絕交。

“但你相信這是辦得到的事?冬天一到來,我們的池子裏全結了厚冰,帝國主義者,此時利用天然機會每天總有二十人過來溜冰,從此……”

我心想,這無怪。

“這白小子就是個玩家,從溜冰上把我們的皇後的手得機會握著。從此牽手溜。從牽手溜上,我們全校的皇後,便成了別人的個人皇後了。”

“瞧,他在望你!”

順到朋友的話我也去望那白臉小子,我們打了個照麵。或者朋友後麵那一句話已為這小子聽到,似乎不敢再望我們這排了。

唉,那樣嫩的臉,怪不得人愛!

我想打這人一拳,又想為他作一個揖說一聲賀喜。但不消說兩者我均不能做。我又自笑自己的瞎猜瞎想。當到這人麵前我重複去留心他那一雙手,這就是在某一時節把那女人抱著摟著的手呀!啊,多幸福的一副臂膊!看他那種懶懶散散的姿式,就有一種驕傲存在,又像滿不在乎的模樣,多毒多凶的一種態度!這手豈但是專用去抱這女人麼?不知還有許多光致致的豔麗身軀自己到這臂膊上來!

為這歎息羨慕妒嫉全是很無聊,覺得除了換換空氣我無法能把我從這種自私切齒中救出,我於是借故先離開這會場了。

“什麼時候我總得見這個女人!”想是想過。光是想,也沒有設過法去尋找那機會,隨即又忘卻,距見到那白臉小子以後又是四個月,到初冬,聽人說是這皇後已畢了業,書已不念了。

始終是沒有見到本人,這縱有那淡淡的懷想,若無人道及與這女人關連的一切,我是把她位置在一切遠的陌生的人一類中,隻保存這稀薄的臉相,上半年所能引起的難過,近來也很少有機會再來引起了。

今年天氣特別好,初冬到十月將盡,樹葉還未凋,且每日晴朗無風,像為我這懶人湊趣使我想到西山去。到西山,又怕那些瑣碎的麻煩。就到聖恩大學朋友齊君處去攪擾他,要他丟下功課陪我到圓明園左邊去看紅葉子。

沒有所謂預兆告我以這一日的幸遇。但本應早上趕上車子的我一直等到十二點,才動身,這就是奇怪!

上到車子後,有了五個人。人越來越多,擠過去。生平怕同女人一車的我,如今有的是機會紅臉!自視身上寒憎又深怕因同人相並排時髒了人衣裳的我,心更加不安,然而我又不能就下車。讓臉紅著不管仍然移身過去了。

人還有上車的來,作著已不高興勉強移身往裏的我,自己覺得是皺著眉成八字。我也不敢看左右的人。我隻明白這全是女人,且容易明白這是聖恩大學的女生。

車開了,風吹著,才覺得從對麵身旁女人身上發出的香味芬馥。我心想:是這樣,就正是在鼓勵男子向上的一種工作!這本身,這給男子的興奮,就是詩,就是藝術,就是真理!女人就應作女人的事。女人的事是穿繡花的衣裙,是燙發,是打粉,是用胭脂擦嘴唇,是遍身應灑迷人的貴重香水,沒有別的!在讀書中間,也不忘記這類事,這女子算一個好女子。一麵求知識,一麵求美麗,真是女子一種要緊的訓條。在兩者中有不得已將疏忽其一麵時,則幹脆把求知識的欲望放下就是了。人的生活是兩種意義,精神物質各一半:但女人,求知識的結果是經濟獨立,是物質上有機會自謀,然而空有知識缺少美的人,那這人雖活下來,卻並沒有愛,沒有愛,仍算不得生活!愛的原則縱不全為性欲所支配,至少多半要建設到外形美惡的基上,美的審定同時有優生選擇的意義,是以把一個不漂亮的公主同到一個標致乞丐少女在一起,按到愛情的自然趨勢,人所要的仍然是乞丐,而美的成立,又並不是純粹的天然,比稱搭配有一半,從這看來女人愛美收拾更是天公地道了。想使人人對這世界更覺得可戀,同時對這世界又感到不滿,就全在女子!一個民族的活潑努力,是因有女子這東西站在反正兩個方向的刺激,這例子,從法國去找尋再好也沒有了。單看法國巴黎娼妓的多以為這是女子不同男子平等作工的婦女問題,從而笑法國人的墮落,不是真能懂法國的人。叔本華,恨罵一輩子女人,實則便是女人這一件印象,把這天才如一塊鐵一樣乘熱敲打成就一顆時代的尖釘。女人沒有美,我們的世界,便長久是陰鬱的梅雨天氣,再不會有萬花齊放的三月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