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件心的罪孽(1 / 3)

人生的關係是怎樣成立?怪。

沒有痕跡,沒有線索,也沒有一定方向,是友誼的神秘。友誼不是神秘,是……說是胡撞胡碰這事情得了。

還有那比友誼更縹緲的事在,算神秘吧。

學過三年心理學的人,也許在這些事上可以找出那更科學的解釋,如像我舉的神秘兩字。我們靠“注意”認識了世界,但注意又像煙,那無依無傍的嫋著的煙。注意是煙的存在,但煙的消失與行動,簡直還是莫名其妙!看到煙,我想起在我心中所起的波了。為一些小小事情,忽而攪起輕微的煩惱同愁鬱,又繼著妒嫉,殿之以自傷。這事有時是當之無所動於心,有時則相異。本已覺得為熄滅後冷灰,何以在一種小小風的下麵又燃起?是我這凡人找不到自解的事了。大風大浪的突來,平常的小小的風波,使你心不得不隨著搖,使你輕輕顛簸一陣又在你料不到的當兒就平靜,我對於這不安定的心更捉不著那鵠的了。

望到煙,我就奇怪我心上的煙!

刺在心上微微作痛的命運,似乎還有許多未來的終不可免。也許每一個人都有這永遠纏縛,縱在他的幸福恣肆享受下麵掩不了那為煙逗起的悵惘。這義務,最能容易使我們擔負上身的怕沒有比“美”這一字的接觸了。一切的美都能在各人心上揎起很小的漣漪,惟有人,美的女人更有力。

我不明白我這心的構造是與一般人有怎樣的不同,為女人,我的美的反應給我已經有過不知多少次數不受用的情形了。

也不是愛。不是憎。一種美的模型在我眼睛下,一種美的印象在我回憶上,都能使我麻,都能使我醉。在夢中,遇到一種美的情境直到醒來一天兩天仍然保留我那難於捉摸的來去甜苦。聽人說,吸鴉片者過癮時節常有一種說不出的味,吃燒酒者到微醺時能把一個人性格全變:這兩種易人靈魂均衡的方法,我不能去試。不拘何種美的型,美的光與影;在我心上反應時,我想我就全變了。

一年以前聽到八曼君說在他大學裏,有美的女人。問他是不是會做詩那個福建女人?說不是。

“但是,”八曼說,“我同你說,仍然是福建人呢。”

福建人比江浙人還美。這是八曼在他讀書的聖恩大學中觀察所得的結論。把這結論問其他大學朋友,全準不得賬。但聖恩大學,卻是實在的情形。我從其他友人口中也得到與八曼相符的議論,蠻多呢。人美一點難道算是壞事嗎?縱天生有些子缺陷,藉了各樣的幫助,把醜處掩去,難道也算壞事嗎?天生一個女人她的最大的義務,就隻是把身體收拾得很美。一定要像一個落托莽男子漢對世界算是最大損失。有人說:這個時代應把女子放出同男子在一塊擔負一切足以損壞女子固有的美的事業,我奇怪這話的原起。破壞美,拿來換女子不應受的勞頓,我看不出這算現代女子的需要。男子也不要這個。女人同男子,生理上的不同正應直接影響於生活事業,有些地方男子是主人,有些地方女子是主人;他們她們互相各在不同一點上作對方奴隸;是天然。說人應平等,以前女子是奴性,為壓迫而成,一定要她到世界上擔負一個男子的工作,這類人,多忽於從其他生物的比較。捉一匹蜂子,可以攻破這平等的呼聲。我們人,在沒有能如同蚜蟲一身具有雌雄兩性前,強女子以形勢上站在一個地方去作工吃飯,結果損失還不說,即如所希望的達到也很難!

我們四川人,湖南人,方且競以解放於家庭中攙入社會為榮幸,美的損失真難於去計量。攻擊一個社會製度的潰敗,完成政治革命的工作,要女人幫忙,是一定女人在這事上有一種義務,也明白。但所要的是力量。不定要把服飾改成一體便算盡了力。且所盡的力,在一個女子本身上也可找得出,也不一定要一同去打仗才算幫過忙。把人情的優美性去摧毀,換取工作的早日完成,即如能如革命者所希望女子在實力上也能負一半責任去打仗作工,到完成以後,從一種人類固有生理差別的彈性伸縮,行見這類女子過三五代後,仍得好好坐到家中去作生兒育女的中心工作!女子與男子,這差別,在工作上應如同天上日頭與月亮一樣;一同有著所謂光:日的光,足以供生物改造,月的光,就隻能看!從女子身上,我們可以得一種從月光下麵得來的詩興,這種美,毀滅多可惜!為這美的存在,我在有形無形許多主張上麵認為女子收拾比所謂口頭覺悟還重要,八曼君,首肯而腹非。然聽到他說及這人很美時,就隻是說著,他心上為這美的煽動也比他唱的女人解放還容易興奮,為我看出了。

我當時就對到他的話頭說:“老朋友,那你仍然讚成女人要美了!”八曼沒話說,是點頭。

朋友八曼隨即還說這美的女人是同他在一個班上課,可以為我找出好多機會去看她。看女人,在我是把來同看畫看字看風景一般。欣賞那從別的事物本體找不出的美;歡喜看女人,又是朋友知道的,於是約下分開了。

聽到不止一個朋友說到這女人,且從各人巧拙不等的模擬中略略把這個女人身體性格範出個輪廓,也覺得這女人是真美。因為美,在心中,便起過小波,起過連自己也不能注意到的輕微煩惱。

八曼君,雖說過,仍然也不曾指點過我望過這女人一次。八曼君,終於畢了業走了。

不知如何原故這女人在心中便不能忘記。聽到聖恩大學朋友提到女人便想問這女人的故事。人沒有說到這女人時節,我也曾當成無意中去問過。得來的答話,又多使我不受用。我是就在愛這女人不?沒有愛。不能忘,但並不是時時的念到。在別一地方,望到別個女人時,我會忽然因這眼前的人想起那據說很美的人,這有之。

也並非是為想看這女人一麵,我才常常到聖恩大學去找朋友。但到了那裏,時常遇到些女生,我便不能禁止我不去在這些女人群中搜索那女人了。是曾有過一次兩次雖搜索到仍然以為不是輕易放過的事?我自信不會有過。因為這女人我雖不認識,我已自信是儼然很麵熟,這不消說是全恃朋友無心的描繪,給了我大的深的印象了。

有一次,到那校中一個朋友樓上宿舍去,談著話,忽然聽到上課的鍾,我半鬧玩笑的向朋友說:聽八曼君說是貴校有許多好看女生,想站到洋台去偷看一下,悖於禮節嗎?

“那怕什麼?成,咱們去。”朋友就拉我的手出房門到了洋台上。

我心跳。我不讓我的心中詭計使朋友明白。我注意到每一個進第七課室的女人,因為我先聽到朋友說過這課室為教生物學用的,而女人所念的,也就是這門功課。時為十一月天氣,照例無雪無風也很冷。大家手挾了書本,都把頭縮到兩肩中間。女人們,則多用大粉紅圍巾纏繞著脖子,要想從臉相中去分別這人的媸妍,不比夏天容易了。就是身體結構也難於判定美惡。我站的地方,又是當課堂對麵,除非是進課室的人站在門前回頭來,我無法去望覷這人的臉嘴。朋友H陪到我站在那裏,也像並非無興趣,但失望,我不敢相信他會比我望人望得更清楚。然而若是這一班有朋友愛人的功課,我卻相信朋友H不會輕輕看過!

許多男女全進去以後,沒人了。心跳是空的,我自己慚愧。我先朋友走進房,但當進房時節聽到樓下的笑語,是兩個女人,使我想忘形飛奔出去,又恐朋友笑,就同朋友坐下了。

在暖氣管邊剝花生的朋友H君笑著問我:“見到好的不?”

“窩窩頭,像全是粗料點心。”

我們兩人相互笑。笑我們比喻。

我繼說:“我聽八曼說,女人蠻多精致的,像是八曼故意鬧玩笑,然又聽……”

“好的在後頭。剛才你進房以後,下麵的笑聲,那才是從一個美的女人口中吐出呢。故意落在後麵讓你瞧,你又進房了,怪誰?”

聽到朋友說是美,我就想到這必定就是那女人。不知如何忽然怪難受起來。

勉強著問:“是誰呢?”

“這八曼總早同你說過,”朋友說,“是我們校中的一朵黃色玫瑰!”

我要哭。我悔。慢一點進來,我就有福了。進來以後聽到笑聲又追出去,也就看到了。“這中有天意”,我心想:不勝討厭我自己失計。我的心事一半大致為朋友暗裏瞧透了,他說有法可見到,馬上就成功。

朋友是一麵念書一麵還作事。辦公室在樓下無一人。朋友的計劃,便是要我同他下去,回頭下課時節叫人找那女人來商量件事情,事情當然是功課一類不要緊詢問,實則我從這機會上便可飽餐一頓秀色了。我不敢。不願意。不好意思作這事。這就隻好等下次機會去了。我怕因此朋友疑我笑我的胡思亂想,就說看看女人也平常,藉故似乎是多事,要看等下一次機會也像並不遲。就算了。回頭到下課時節,我仍然怕朋友瞧透了我心中的鬼,索性不出他的宿舍門,聽到外麵樓下笑,超乎一切男女清銳發著三月嫩草新鮮的笑聲,我知道這是那個女人,心中又偷偷的在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