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老實人(1 / 3)

“老實者,無用之別名!”

然而這年頭兒人老實一點也好,因了老實可少遭許多天災人禍。

人是不是應當凡事規規矩矩?這卻很難說。

有人說,凡事容讓過,這人便是缺少那人生頂重要的“生命力”,缺少這力人可就完了。

又有人說不。他說麵子老實點,不算是無用。

話是全像很有理,分不清。

所謂生命力者充塞乎天地,此時在大學生中,倒像並不缺少啊。

看看住會館或公寓的各省各地大學生,因點點小事,就隨便可以抓到聽差罵三五句從各人家鄉帶來的土製醜話,“媽拉巴”與“媽的”,“忘八”與“狗雜種”,各極方言文化之妙用,有機會時還可以幾人圍到一個可憐的下人飽揍一頓,試試文事以外的武備,這類人是並不缺少生命力的人!

在一個公寓中有一個“有用”的學生,則其他的人就有的是熱鬧可看。有些地方則這種有用學生總不止一個。或竟是一雙,或三位,或兩雙,或更一大夥。遇到這類地方時,一個無用的人除了趕即搬家就隻有怨自己的命運,這是感謝那生命力太強的人的厚賜!

為那些生命力太強的天才青年唱戲罵人吆喝喧天吵得書也讀不成的原是平常事。有時的睡眠,還應叨這類天才(因為疲倦也有休息時)的光。

以我想,在大學生中,大家似乎全有一點兒懶病,是好的了。因了懶,也好讓缺少生命力的平常人作一點應分的工作。所要的是口懶同手懶:因為口懶則省卻半夜清晨無憑無故的大聲喊唱“可憐我好一似”一類的戲,且可以使聽差少挨一點冤枉罵。手懶則別人可以免去那聽彈大正琴同聽拉二胡的義務,能如己意安安靜靜讀點書。

提倡——或鼓吹“懶”字,總不算一種大的罪過吧。

不要他們怎樣老實,隻是懶一點,也就是辦不到的事!

還有那類人,見到你終日不聲不息,擔心你害病似的,知道你在作事看書時,就有意無意來不給你清靜。那大約是明知道自己精神太好,行推己及人之恕道,來如此騷擾。

其實從這類小小事上也就可以看看目下國運了。

在寓中,正一麵聽著一個同寓鄉親彈得兵嘣有致的“一枝花”小調,一麵寫著自己對那類不老實的人物找一些適當讚語。聽到電話鈴子響,旋即我們的夥計就照老例到院中大聲招呼。

“王先生,電話!”

“什麼地方來的?”我也大聲問。他不理。

那家夥,大約叫了我一聲後已跑到廚房又吃完一個饅頭了。

我就走到電話地方去。

“怎麼啦!”

“怎麼啦!”

“聽得出是誰的聲音麼?”

互相來一個“怎麼”,是同老友自寬君的暗號,還問我聽得出是誰聲音,真在同我開玩笑啊!

“說!”我說,“聽得出,別鬧了,多久不見近來可怎麼啦!”

“有事不有事?”

我說:“我在作一點文章。關乎天才同常人的解釋。”

“那我來,我正有的是好材料!”

“那就快!”

“很快的。”

把耳機掛上,走回到院中,忽然有一個人從一間房中大喊了一聲夥計,嚇了我一跳。這不知名的朋友,以為我就是夥計,向我幹喝了一聲,見我不應卻又寂然下去了。

我心想:這多麼威武!拿去當將軍,在兩邊擺開隊伍的陣上,來這麼一聲吒叱,不是足以嚇破敵人的膽麼!?

如今則隻我當到鋒頭上,嚇著了一下,但我因聽慣了這吆喝,雖然在無意中仍然免不了一驚,也不使心跳多久,又覺得為這猛壯沉鷙的喝聲可惜了。

自寬君既說就來,我回到房中時就呆著老等。

然而為他算著從東城地內到夾道,是早應到了。應到又不到,我就悔忘了問他是在什麼地方打的電話。

我且故意為他設想,譬如這時是正為一個汽車撞倒到地上,汽車早已開了去,老友卻頭臉流著血在地上苦笑。又為他想是在板橋東碰見那姓馬的女人,使他幹為八曼君感著酸楚。

朋友自寬君,同我有許多地方原是一個脾氣,我料得到當真不拘我們中誰個見到那女人時節,都會像見著如同曾和自己相好過那樣心不受用。我們又都是不中用的人,在一起談著那不中用的事實經驗時,兩人也似乎都差不多!

因為是等候著朋友的來,我就無聊無賴的去聽隔壁人說話。

“那癲子!你不見他整天不出房門嗎?”

“頂有趣,媽媽的昨天叫夥計:勞駕,打一盆水來!”

兩人就互相交換著雅謔而大笑。我明白這是在討論到我那對夥計勞駕的兩字。因了這樣兩個字,就能引這兩位白臉少年作一度狂笑,是我初料不到的奇事。同時我又想起“生命力”這一件東西來了。

……唉,隻要莫拚命用大嗓子唱“我好比南來雁”,就把別人來取笑一下,也就很可以消磨這非用不可的“生命力”了。

呆一會,又聽到有人在房中吆喝叫夥計,在院中響著腳步的卻不聞答應,隻低聲半笑的說著“不是”,我知道是自寬君來了。

一進房門他就笑笑的說著:“哈,嚇了我一跳,你們這位同院子大學生嗓子真大呀。”

“可不是,我聽到你還答應他說不是呢。”

“不答應又像是對不住這一聲響亮喉嚨似的。”

“你這人,我才就想著有好多地方我們心情是差不多!我在接你電話回到院中也就給他吆喝了一聲,我很為這一聲抱歉咧。”

“哈哈。”

“哈哈。”

自寬君是依然老規矩的臉上含著笑就倒在我的一張舊藤靠椅上麵了。

我有點脾氣,也是自寬所有的,就是我最愛在朋友言語以外,思索朋友這一天未來我處以前的情形。從朋友身上我每每可以料到他是已作了些什麼事。我有時且可以在心裏猜出朋友近日生活是高興還是失意。

在朋友說話以前所以我總不先即說話。誰說他也不是正在那裏猜我呢。

“不要再發迷做福爾摩斯了,我這幾日的生活,你猜一年也不會猜到!”朋友先說話。

從朋友話中,我猜出了一件事。這件事就是我猜出我朋友的話真有大意義,這意義總不離乎……不離乎窮也可以,不離乎病也可以,不離乎女人也可以,但是,他說猜一年也猜不到,我真不敢猜想了。

“我看你額上氣色很好。我近來學會看相咧。”

“別小孩子了。你瞧我額上真有好氣色麼?”

其實我能看什麼氣色?朋友也知道我是說笑,就故意同我打哈哈,說可以詳細看看。

詳細的看我可看出朋友給我驚詫的情形來了。

在平常,自寬君的袖口頸部不會這樣髒,如今則鼻孔內部全是黑色,且那耳,輪廓全是煙,呈黑色眉,也像粗濃了許多,一種憔悴落魄的神氣,使我嚇然了。

朋友見我眼中呈驚詫模樣,就微笑,扭著指節骨,發脆聲。

他說:“怎麼,看出了什麼了嗎?”

我慘然的搖頭了。我明白朋友必在最近真有一種極意外的苦惱了。“唉,”我說,“怎麼這樣子?是又病了麼?”

“你瞧我這是病?你不才還說我氣色蠻好嗎?”朋友繼著就又笑。

我看得出朋友這笑中有淚。我心覺得酸。

到這世界上,像我們這一類人,真算得一個人嗎?把所有精力,竭到一種毫無希望的生活中去,一麵讓人去檢選,一麵讓人去消遣,還有得準備那無數的輕蔑冷淡承受,以及無終期的給人利用。呼市儈作恩人,喊假名文化運動的人作同誌,不得已自己工作安置到一種職業中去,他方麵便成了一類家中有著良好生活的人辱罵為文丐的憑證。影響所及,複使一般無知識者亦以為賣錢的不算好文章。自己越努力則越容易得來輕視同妬嫉,每想到這些事情,總使人異樣傷心。見一個稍為標致點女人,就每每不自覺有“若別人算人自己便應算豬狗”之感,為什麼自視覺如此卑鄙?靈魂上偉大。這偉大,能搖動這一個時代的一個不拘男或女的心?這一個時代,誰要這美的或大的靈魂?有能因這工作的無助無望,稍稍加以無條件的同情麼?

因此使人想起夢葦君的死,為什麼就死得如此容易。果若是當時有一百塊錢,能早入稍好的醫院半月,也未必即不可救。果能籌兩百塊錢,早離開北京,也未必即把這病轉凶。比一百再少一半是五十,當時有五十塊錢,就決不會半個月內死於那三等病院中!這數目,在一個稍稍寬綽的人家,又是怎樣不值!把“十”字,與“萬”字相連綴,以此數揮霍於一優娼身上者,又何嚐乏人。死去的夢葦,又那裏能比稍好的人家一匹狗的命運?

努著力,作著口喊什麼運動的名士大家所不屑真為的工作,血枯幹到最後一滴,手木強,人僵硬,我們是完了。

從我們自己身上我們才相信,天下人也有就從做夢一件事上活著下來的。但在同類中,就有著那類連做夢也加以嘲誚的攻擊的人,這種人在我們身旁左右就真不少!

朋友見我呆呆的在低頭想事情,就岔我說是要一點東西吃。

為他取現成的梨子,因無刀,他就自己用口咬著梨的皮。

“你不是說你有材料嗎?”

“你不是說你在作天才與常人的解釋嗎?先拿來我看,再談它。”

把寫就的題目給自寬君看,使他忍不住好笑。

“別發牢騷了,咱們真是不中用,不能怪人呀。”

“那你認為吵鬧是必需的了?”

實則朋友比我更怕鬧!然而他今天說是:“若果他有那種天才少吃不少苦楚了。”

關於這苦楚,朋友有了下麵的話作解釋。

“你以為我這幾天上西山去了麼?你是這樣想便是你的錯。

“我要你猜我這幾日來究竟到了些什麼地方去。這你猜是永久猜不到。一個人,正是自己也莫名其妙,會有驟然而來的機會,使人陷身到另一種情形中去的。天的巧妙安排真使人佩服,不是一種兒戲事!

“我為人捉到牢裏去,坐了四天的牢。

“不要訝。訝什麼?坐牢是怪事嗎?像我這樣的人又不接近什麼政治的人坐牢當然是令人驚詫,尤其是你。但當到這個時代也不算一回什麼事。不過這一次坐牢,使我自己也很奇怪起來了。

“這與‘老實’太有關。說到這裏我要笑。你瞧我眼眶子,濕了麼?然而我是真在笑。我一點沒有悲憤。我從這事上看出一個人不能的方麵永遠是不能,即或天意安排得好好的一種幸福,但一到我們的頭上結果卻反而壞了。

“這話說得是長!說不完。你那裏會想到我因了那一種事坐四天牢呢!?

“不過這真應說是我反正兩麵一個好經驗。

“我傷心,不是為坐牢受苦傷心,那一點不苦。其中全是大學生,還有許多大學教授,我恨我不是因同他們作一起案件入獄,卻全出於一種誤會。

“要我坐牢的人還不知我是個什麼人。若是知道我的姓名,那不知又是什麼一種情形了。”

“說半天,我還是莫名其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朋友說這急不得。有一天可說。說不完還有明天。

本來愛充偵探的我這一來可偵不出線索來了。我著急要想知道他為什麼去到警察廳的拘留所住那四天,又想知他在拘留所時的情形。

韓秉謙變戲法兒,一點鍾的時間倒有五十分鍾說白,十分鍾動手。我想朋友這時有許多地方也同韓秉謙差不多。

“我瞧你那急相。”朋友還在那裏若無其事描覷我臉色。

我說:“請老哥爽快一點。”

“那話很長的,說不盡。不是一氣說得盡的!”

“先說大體,像公文前麵的摘由。”

“摘由就是我坐了四天班房,正是這適於坐牢的秋天!”

使我又好笑,又急。我要知道為什麼事坐牢的,朋友偏不說。我說:“把那‘什麼坐牢’一句話告了我吧。”

“為一個女人。”朋友說時又淒然的笑。

我又在這話上惑疑起來了。朋友為女人坐牢,這是什麼話?難道是到街上見到一個標致女人就冒冒失失走攏去同人搭話,結果呢……?不相信。我想去想來,總不相信。朋友的話我相信,我可不相信朋友有為女人事情入獄的。還是請朋友急把原委告我。

這真像是一種傳奇一種夢!

自寬君是那樣的告我入獄坐牢的情形:為一個不相識的女人,這女人是他的一個……

天氣今年算是很熱了。在寓處,房中放一大塊冰,這冰就像為熱水澆著的融解,不到正午就全變成了一盆涼水,這水到下午,並且就溫了。

在這樣天氣下頭人是除了終日流著汗以外一事不作。要作也不能。不拘走到什麼地方也一樣。這樣天氣就是多數人的流汗少數人的享福天氣!

但一交七月,陽曆是八月,可好了。

天氣已轉秋以後,自寬君,無所事,像一隻無家可歸的狗一樣,每日到北海去溜。到北海去溜,原是一些公子小姐的事!自寬君是去看這些公子小姐,也就忘了到那地方的勤。還有一件事,自寬君,看人還不是理由,他是去看書。

北海的圖書館閱覽室中,每天照例有一個坐位上有近乎“革命家式”的平常人物,便是自寬君。衣服雖為絲織物,但又小又舊,已很容易使人疑心這是天橋的貨色了。足下穿一雙舊白布靴子,為泥為水漬成一種天然的不美觀黃色。臉龐兒清瘦,雖幹淨卻憔悴如三十歲的人。

把書看一陣,隨意翻,從龜甲文字到一種最近出版的俗俚畫報,全都看。看到閱覽室中隻剩自己一人時,自寬君,想起坐在室的中央的看守人,似乎不忍讓他在那裏為一個讀者絆著不動,就含笑的把所取的書繳還,無善無惡的點著一個照例的頭,出了圖書館大門。

出了圖書館,時間約五時,這時正是北海熱鬧的下午。人人打扮的如有喜事似的到這園中來互相展覽給另外一人看,漪瀾堂,充滿了人聲,充滿了嘻笑,充滿了圓頭胖臉,充滿了脂豔粉香,此外還充滿了人的心中稱歎輕視以及青年男女的詭計!

自寬君,無所謂的就到這些人的隊裏陣裏來了。

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微笑著,有著別人意想不到的趣味。

沒一個熟人可以招呼一次,這在自寬君則尤其滿意。有時無意中,卻碰到那類到什麼地方過一麵兩麵的人,拖拖拉拉反而把自寬君窘住感到寂寞出來了。

有時他卻一個人坐到眾人來去的大土路旁木凳上,就看著這來去的男女為樂。每一個男女全能給他以一種幻想,從裝飾同年齡貌上,感出這人回到家中時節的情形,且胡猜測日常命運所給這人的工作是一些什麼。到這地方來的每一個遊人,有一種不同的心情,不怕一對情侶也如此。一個大兵到北海來玩,具的是怎樣一種興趣?這從自寬君細細觀察所得,就有一種極有趣味的報告。在這類情形下頭,自寬君,來此的意義,簡直是在這裏作一統計分類工作了!

又有時,他卻獨自到幽僻無人的水邊去看水,另是種心情。

然而來到北海的自寬君整個就是無聊!

自己不能玩,看人怎樣的玩也是一件好事情。抱著單來看別人玩的心情的自寬君,一看下來是一個多月,天氣更佳了。

天氣好,真適宜於玩,人反而日見稀少,各式茶座生意也日益蕭條下來,原來到這裏玩的人就無一個會玩的人,到這來,看人以外就是讓人看!自寬君,在先時,笑那些大兵,一到園裏就到“天王廟”“小西天”一類地方去,如今卻以為這些兵來此的見解倒比那些紳士老爺小姐少爺高明得多了。

人少了,在他是覺到一種寂寞,原無可諱的。不過人多也許寂寞還覺得深。人少一點則公園中所有的佳處全現出。在一些地方,譬如塔下頭白石欄幹,獨自靠著望望天邊的雲,可以看不厭。又見到三三兩兩的人從另一處緩緩的腳步走過,又見到一兩個人對著故宮若有深喟的瞧,又見到灑水的水夫,兩人用膀子扛了水桶在寂靜無人的寬土路中橫行,又見到……全是詩!

在往日,湖中的船舶追逐來去,坐八人,或十人,吆喝喧天無休息,真損失了不少湖景的幽美。如今則一二白色小船,船上各有兩個人,慢慢的在淡淡的略有餘夏味兒的銀色陽光中搖動,船上縱不一定是一男一女,那趣味也不會就不及一對情人的打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