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船塢附近去玩,看著那些泊著成一隊,老老實實不動的小船,各樣顏色自然的雜錯,湖水作小波齧著船板,聲音細碎像在說夢話,那又如何美麗!
說是人日益稀少下來,也並不是全無。不過人比大六月熱天少了一點,北海從類乎遊藝園的騷擾中脫出,在各處可以喝茶歇憩的地方,再見不到那些一群一黨的怪模怪樣人物罷了。
以前不敢在五龍亭吃東西的自寬君,卻已大膽獨自據了一張桌子用他的中飯晚飯了。因所吃的並不比普通館子為貴,自寬君,便把上午十二點鍾那一次返寓的午餐全改作在這地方來吃。
圖書館的例規是在正午又得休息兩小時,這一種規矩當然極對,一麵讓館員全體在一個桌子上一同來吃飯,一麵也免得讀書人太方便。因此自寬君,在吃午飯後,總是慢慢的在一條冷清的路上走,省得到了圖書館時還不能開門,又得站在外麵像等換不兌現的鈔票一樣著急。
誰料得到在三十天內那一天有什麼意外?
每天照著規矩去吃飯,每天情形差不多,隻一天一天人越少下來。在自寬君意思中,北海是越美,就因為人少!
五
上星期六朋友又到那裏去。一切全有例。不消說,鍾到打十二下時,朋友已在那繞瓊島的夾道上走著了。因是禮拜六,人像多了點,兵也多。天氣既是特別好,又有人可看,自寬君,心中有種說不出的痛快。
到了五龍亭,所有老地方為別人占去。一個素所認識的夥計,就來到麵前解釋了兩句,把他安置在另一張桌邊坐下了。
隨意各處的流盼。這地方已恢複了一月以前的興旺。幾個夥計臉色也不像前幾日晦氣。亭中各個桌子上,茶盅的灰也都拭去了。亭中此時人雖並不多,可以斷定的,是到下午三時就會非常熱鬧了。
一旁吃炒麵,一旁望那在自己每天吃飯的桌子邊的人,自寬君就似乎心中很受用。其實這兩個人在自寬君一進門時也就望到了他。
這是兩個學生模樣的女人,發剪了以後就隨意讓它在頭上蓬起似的聳得多高。自寬君,先是望到女人中一個的側麵,女人一回頭,他把這女人的正麵又看清楚了。不久另一個女人的臉也為自寬君看準,他就在這女人身上加以各樣的幸福估價。
女人的美不是臉,不是身,不是眼,不是眉。某一部的美總不能給人以頂深印象。看這人的美不美,當去看這人的靈魂。但還不容易。這既非容易,那就隻好看她的態度與行動去了。
一個二十四五的光身男子,對於女人的批評,容易持偏心,那是免不了的事。若說是“見到一匹水牛娘也覺得細眉細眼可愛”,則自寬君倒不會到這個地步。自寬君,把這兩個女人看來看去總之已在心裏覺得這女人是不壞了。
女人之中一個略胖略高,這更給朋友走向到佩服方麵。
不拘到何等地方,看遊藝會或看電影,在正文以外,去身前後左右發現那些喁喁說話,總是比台上戲文還更真實有趣。人人會覺得這類事的演述為更藝術底。(這當然除了那些一心一意來看跣足跳舞的人在外。)
隻稍稍注意到那一方,於是就聽到:
“誰不說這幾天這裏獨好咧。”
“我是怕人多,像中央公園那樣我真不敢去。”
……
顯然是同調,更使自寬君覺得這話動聽了。
於是又聽到了一些關於兩人學校中的平常趣話。
過了一陣中,一個似乎是要去到什麼地方有事,聽到同夥計要一點紙片,兩人卻一同起身。女人從自寬君身旁走過。為朋友設想,還是早早離開這裏為妙了。候著別人的歸來,也沒有所謂益處,且早早離開,也省得給人發現自己是在注意她。看人雖不算罪過,但一麵愣著雙眼碌碌的對人全身攻擊,一麵且在心中造著非凡大罪孽,究不是一個老實人所應作的事!且看人家到使人察覺,這不藝術的行為,再糟也就沒有了。他終於起身。
在女人那邊桌上,原是遺下了傘同手帕以外還有兩本書。來到北海圖書館看書,在自寬君看來,那是算頂合式的地方。但見人拿書到北海來或是坐到大路旁板凳上去看,則總覺有點裝腔作勢的嫌疑。縱自己是如何歡喜看這書,從別人看這情形,多少會疑到是故意!
如今這女人就有著書兩本。自寬君,因見人還未來,就作為起身去望湖中景致模樣,把眼溜到女人桌上去。這一來,使朋友心跳不已。情形的湊巧真無比這事更巧的了。這書不是別的,就是自寬君作的小說——《山楂》,再看,也一點不錯,是《山楂》那一本書!恐怕書有同名吧,不。封麵也不差,自己的書自己不會瞎眼吧。其他一本也是一個樣,看那頭上的綠字可以知道。這又是一種說不出的痛快心情。
照例在平時,把麵吃完是白水嗽口,嗽完口就走。此時自寬君,卻嗾泡一壺茶來,人是仍然坐下了。
天知道,這是一種什麼因緣啊?!
把書印出來賣拿書鋪版稅,無論如何一版總有兩千個讀者,這兩千未相識的朋友於自己總算是同情者了吧。然而這類讀者雖從書的銷數上可以斷定是並不少,可是主顧儼然同自寬君本人是無關。是些什麼人來看這書,他就常常想到也是一些空想。既無一個人從他手上來寄錢買這書,也不曾在書攤子邊見到誰出錢買這書看,因此書攤出版以後,除了用著各樣柔軟言語請求書鋪老板早為結賬外,讀者卻全不問了。如今卻見到這樣兩個青年女人拿著這書,且這人又是那麼樣清雅秀麗,不能不使人在心中生一種感激,以及由感激中生出一點無害於事的分外樂觀!
重複坐下來的自寬君,就是要等這女人回來。他願意用一種方法使這女人明白在對麵隔一張桌子坐的就是所看新書的作者,可是找不出這自己表現的方法。自己既不能像唱戲那麼先報上名來,從別的事上又總覺不很合式。在中國此時,男子除了涎了臉皮跟著蕩婦身後追逐外,男女間根本上就缺少那合宜的認識習慣。想認識一個陌生女人,除了照樣極無禮貌外,就沒有法子可設。
在自寬君也並非定要這女人知道自己不可,因為一個讀者也初無必得認識一書作者的義務。不過他以為若果是這書曾給了以這女人小小歡喜,那讓她知道這給她歡喜的人,就坐在五尺內外,究竟是一件兩有裨益的事!
又想起,到這世界上來得著許多非量所能擔受的罵名誤解,為人當著活奴隸,一副機械樣子的生活下來,不圖還有這樣的人來看這書,又未免傷心眼紅。就是這樣的人拿著這本書一天,就不必去看內容,也就算是有了懂過自己的人,自己是那在工作著有意義的工作的人了。看到這女人把這書中的不拘某一篇從頭閱覽到結果,那所得的愉快將比這書能為書局印行還更值欣慶。唉,女人,女人這名詞,同一個無用的在作文章為生活的窮人,真隔得是有多遠!女人為甚生來要“高貴”這類名詞作裝飾?就是為得女人以外有我們這類人在!
決心等著的自寬君,想到一切隻差要哭出聲來。心中隻酸酸的如剛吃過一肚子楊梅一樣。當然不到五分鍾這兩個女人回到坐位上來了,自寬君又忍痛想索性走了到別處去好。但是走不動。一種不可解釋的吸力,從那邊過來,吸住了他動彈不得。這吸力,也可以說是在這邊,吸著了對麵的人,不然別人動身他就不應當跟到又走!
“瞧嗬,這下流。”誰不以為在一個青年女人身後有意無意的跟隨為可笑可恥呢!?但誰又能否認這是這個時代同女人認識其次的一種好方法?
別人走到九龍碑,九龍碑左右有自寬君在。別人走到北海董事會裏去,那裏又可以見到自寬君的寒傖臉子。
久而久之像是這也給女人中那個略稚小的覺到了。這兩人不在董事會久呆,就又轉入濠濮間。
自寬君,怎麼樣?自己為自己算計。是轉身到圖書館去陪那位閱覽室管理人坐冷板凳極宜於自己。且到了那裏就可以大白日下睜起眼睛作著好夢,用眼前的事實作夢的影子,在這事實表格空處填上那自己所希望的一切好處,不失一個穩健可靠無用畏怯臉紅的法子。上策不取取中策,是全放下不去想,少胡思亂想則也少煩惱。放下自然是放下,難道不放下到耽一會兒別人出了園門還跟人到學校不成?不過眼前要放也不能,真為這受窘!還有下策者,是仍然跟著下來,這地方是人人可以自由走動的地方,高興到什麼地方玩就來玩,別人可以走的我照例也可以走,實在要分手,就在莫可奈何情形下,看著她走去。下策亦不算頂壞!
獨采取這下策,這就是坐牢的因!
先是怕別人察覺,以為在察覺了略露著不和氣的臉色以後,就歸一伏法避開,那結果也成“挨而不傷”。誰知到人察覺後,顏色不如他所預擬的難看,“軟泥巴插棍,越插便越進”,膽子更大心情也就更樂觀,就又繼續跟著下來了。
女人匆匆的從濠濮間東邊南門走向船塢去,自寬君,小竊一樣在後麵二十步左右送著,露著又靦腆又可憐的神氣。女人一回頭,就十二分忸怩,擔心別人在疑他笑他。
在女人方麵,也許以為在身後為一習見之窮學生,雖有意跟在後麵,總不會用比跟在身後行走更可憐的方法擾鬧。也無妨於遊玩興味吧。
到了船塢碼頭邊,見有兩個人在撐一隻船離開碼頭,把水攪得起小浪。
女人似乎有意避開自寬君。兩人悄悄商量了一陣,到近水處石頭上,坐下了。
又有三個人來到碼頭邊取船。一個較年青的太太,望望這女人,又望望癡癡愣愣站在太陽下的自寬君,就同她的同伴一個小官僚樣子的中年漢子,低聲半羨半怪似的議論,不消說是這婦人已把自寬君並成同另外兩個女人是一塊同行的人了。本來在躊躇著是“走與坐下”之間不能一定的是自寬君,見有人對他下了議論,就決定揀一塊石頭休息,決定要在今天作一點足以給他日自己內慚的事了。
坐船之人把船撐出塢就上船去了,碼頭上大柳樹下縱橫剩了些新作或撈起修理的船隻,以及幾個管船人。此外遊人是自寬君與其他女人兩位。
……望不得那邊,再望別人就會走去了。
打量雖是打量著,但仍免不了偷偷瞧她們是在作些什麼。在那一邊也似乎明白這邊人眼睛是不忠厚。然而卻並不想走,且在那石頭上把書翻開各人一本的看著。
設若自寬君,身上穿得華麗不相稱,是白臉,是頂光致的頭發,又是極時髦的態度,則女人怯於這新時代青年,怕麻煩走去,也是意中事。如今在女人眼中的他,就像從模樣上也看得出不是那些專以追逐女子為樂的浪子——說“不像”還不切實,簡直還可說不配。自寬君又何嚐不是了然自己是在體態上有著不配追女人的樣子才敢坐下來的?
因為別人是在看自己所作的書,自寬君的心中隻是為一些幸福小泡沫在湧。在十步以內,就是那所謂極忠實的讀者,且這讀者的模樣,又如何動人!
這裏我們不能禁止自寬君在心中幻想些什麼。假若在這情形下,聯想到他將來自己有一個妻也能如此的專心一誌看他所作的小說,是算可以原諒的奢侈遐想!假若就把這在現時低了頭,誠心在讀他小說的人,幻想作他將來的妻,或將來的友,也是事實所許可的!再,假若他所想的是眼前就有這麼兩個的友人,怎麼樣?假若有,自寬君將不知道要怎樣了。這切於實際的夢,就不是一個落托光身漢子自寬君所敢作的夢!
然而這可以想些什麼?他想聽聽這兩個讀者的天真坦白持中的批評。自寬君想把女人作一麵鏡子,看看這鏡子所反應出來的他小說內容合不合於女子心理分析成功失敗的影子。
六
就隻消遣的看看,看完了,把書便丟開,合意則按照脾氣習慣笑笑,這類女讀者,自寬君不是不見過。又或者,連看也不曾看,為應酬起見,遇於廣眾中,也順便惠而不費誇讚兩句,抓搔不著癢處的話語,如那個去拜訪法朗士的某太太一樣,這樣女讀者也見過。
如今不是這人了。他相信,正因為對方人不知在十步以外坐的便是於書有關係的人,則隻要她們談話談到這書上去,總有極可貴的見解!一種無機心的褒貶隻在眼前即可以聽到,自寬君衷心的感謝著今天命運所能給他的機會。
他算到這女人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可以作一種教訓。凡是從這樣人口裏出來的話語,決無有那空泛的意思。假若這無心的批評卻偏向於同情這邊,那自寬君會癲。
幹急是無用的事。女人就決料不到身旁有個人在待候處置。然而呆著話來了。
“聽四姐說及,我不信,嘻,當真的,——你瞧第幾篇?”
“是說什麼地方請他去講演,又為這些人在無意中把他趕去。”
“第幾?”
“四十八頁。”
聽到兩個人說到自己頭上來,又所說的獨獨是《山楂》書上一篇全是牢騷的頂短的小說,自寬君幾幾乎不能自持到這邊答起話來。他想說:“還有那九十一頁上的可以看!”
這又歸到他的舊日主張上來了。朋友曾說過:一個十全的地道呆子,容易處置一切眼前事情。一個平常人,卻反而有時發迷,不知如何應付為好了。
自寬君將怎樣來攙入這討論?他先以為聽聽別人的批評,是頂幸福事。這時又想不單是聽讀者的意見為重要,且自以為在一個讀者麵前還有指示她省卻選擇精神專讀某篇的義務。這義務缺少那認為較好的機會來盡,就非常使自寬君痛苦。
頂幼稚到頂高明的自介給這女人的方法,他想出一串,可是一個全不能實用。設若是會場,是戲院,是學校,就容易多了。可是這樣的地方,頂容易使人誤會,一開口,一舉足,就不是自寬君敢大膽無畏試試的!
接著在女人方麵,其中一個又格格的笑,說:不知是誰說,“妙極了。這比許多翻譯還要好。一種樸素的憂鬱,同到一種文字組織的美麗,可以看得出這人並不會像自己說的那樣不可愛。”
“先聽密司張道她的一個同學和他是同鄉,且曾見到過,是長身瘦個兒的人。……周二先生你是會過?”
“怎麼不?我聽他講希臘的詩。……”
“還有一個姓馮的,文字也非常美,據說學周二先生。”
“在文字上麵講求美,是創造社人罵的。不過我看我是主重視這美。兩種都重要。也不是有了內容就不必修詞。”
“是嗎!那這本書真合了你兩個條件了。”
“……我又不是批評家。”
“但你看得多。說,那幾個好?”
“我歡喜魯迅。歡喜周二先生。歡喜……在年青人中那作竹林故事的文字就很美。還有這本書,我看也非常之好。”
“……真是批評家了。哈,……”
……偷聽別人談話以後又去偷看,才知道說歡喜的就是那大一點兒的女人。
女人的說話,每一個字都有一對翅膀同一根尖針,都像對準了他胸口紮過來。心為這些話語在心腔子裏跳著。血是隻在身上湧。自寬君又疑心這不過是自己一種幻覺,其實別人或許並不曾說過一句話。
天下事,正難說,在這種情形下頭,自寬君若並不缺少那見機的聰明,急急走開這地方,故事也就結束了。若有另一種把握,人不走,就站起來采取一個戲劇中小醜行徑,到女人麵前站定,用手指到自己的鼻子,說,對不起得很,鄙人就是某某呀。那誰能知道此後會成什麼局麵?
在一種動的情勢下雖一瞬間亦可成為禍福哀樂的分野,但不動,保持到原狀,則時間在足下偷偷溜著跑著於一切仍無關係!
船塢邊,時間是正無所拘束的一分一分過去,看書的人仍然一旁看著一旁來談論,無可如何的自寬君也仍然是無可如何的呆!
那邊無意之間把自寬君的名字掛在嘴角拋來拋去,自寬君的身子也像在為這女人拋來拋去。毒的東西能使人醉癱,也沒有比這事更使自寬君感覺到中毒一樣的苦了。
難道自己就不明白怎樣設法避開這苦楚?不是不想到。就是苦,也是非常不容易得受的苦。拿一麵為人“忘卻不理”,一麵為人“念著憎恨”比較,自寬君所取的就毫不遲疑說是要後麵一種。如今則不盡隻世界上人並不把他忘卻,且口角上掛著自己的名字的又是這樣年青好女人,這苦且願無終期的忍受下去了。
遠遠陪到別人坐下行其所謂“盡人事而聽天命”的主義,是自寬君唯能采取的唯一主義!
在心中,對於情形變更後,也想著那靠天吃飯的計劃了。女人走,就是跟著下來。女人出了門,就念著那句“由他去吧”的詩,再返到圖書館去消磨這消磨不完的下午。
這一種精神算真難得,許多無用的人就用了這種精神把自己永遠陷到一種極糟糕的地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