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這時一個熟人從南邊路上過來,他便得了救。不幸是在自寬君也盼著是有個熟人來救他以前女人起了身,這一行人仍是三個!
七
走到船塢盡處將轉過大道,他與一個李逵一點不差,竟趕上前去攔阻到那路。要說什麼似的不即說,吹著大的氣。
“先生,——?”那大一點的女子,似早已料到這一著,有把握的問究竟是怎麼回事,那笑著微帶怒容的神色,使自寬君將所預想的一貫美妙辭令全忘去。為這半若譏諷半若可憐的問話,路劫的人倒把臉弄得緋紅了。
呆著不知說什麼的自寬君,見女人想從坡上翻過去,就忙結結巴巴的說出想要同她說兩句話的意思。
“有什麼說的?請說吧。”女人受窘不過似的輕輕的說著,就又停頓腳步下來,兩個女人且互相交換那憎著的微笑。
“我想知道你們的姓名,不是壞意思。”
這種話,在自寬君自以為是對一個上流陌生女子最誠實得體的話了。這書呆子在他作的文章上,卻並不缺少那雋妙言辭,實際上,所有同麵生的女人可說的話,真沒有說得比這再失體的了。
小一點的女人聽到這話就臉紅。大一點的卻仍然不改常態的笑著說:
“先生,為什麼定要知道我姓名?我們是無認識的必要,禮貌在新的年青人中也不是可少的東西。”
“我知道,但我……”
說但我什麼?就沒有說的!別人問他為什麼定要知道姓名,就說不出口。又聽到女人說禮貌在新的年青人中也不是可少的東西,就臨時發覺自己莽莽撞撞攔阻別人的行動的過失,自寬君,真不知要怎樣跳下這虎背了。
於是他又說:——
“是明白這不應當,不過並無其他的惡意。”
女人見盡在“惡意”上解釋,又明明見到這與其說是“惡意”不如說是“傻意”的情形!就忍不住笑。
“我們今天真對不住你,不能同你先生多談。但若是要錢,說要多少,這裏可以拿一點去。”
那小的見到同伴說送錢,就去掏手袋子中的角子。
“不是,不是,你莫在我衣衫上誤會了我!我想你們一定願意抽出你們空暇時間咱們來談幾分鍾的。我想你們對於認識我總不會不感到高興。我們可以到那舊地方去坐一下。我不是流氓,你手中的東西就可以作我的保證。”他指到女人手上的書。
兩個女人看自己手上隻是一個錢袋子,一把傘,兩本書(書,就是書!),可是聽到這不倫不類的話,凜然若有所悟認定站在對麵的人是瘋子,怕起來,把先前的客氣禮貌以及和藹顏色全消滅於一瞬間,驟然回頭跑去了。
人是真瘋了。他趕去,又追出前麵攔到兩人。
“你不要裝成瘋瘋癲癲,這地方有人會來,先生,這樣的行為於你很不利,一個人應當知道自重,同時還記到尊重別人。”
自寬君,在心裏算計,“這樣行為於自己是自重?這樣行為是尊重別人?是我故意裝成瘋子?這樣為人見到把我又怎樣?……”
他見到那大一點的女人,在生氣中複保存那驕傲尊嚴的自信,因而還露那鄙夷笑容在嘴角,就非常傷心。
“你們把我誤會了。”他現著可憐的自卑的神氣說,“我要求你們談一談話,也許可以從兩分鍾的談話上麵互相會成好朋友。請小姐不要那樣生氣,也不要那樣的鄙視人,一個人相貌拙魯一點,衣服破舊一點,也不是他的願意。我們常常可以從醜樣子的人中找出好心腸以及美麗靈魂來,在一本小說上麵不是有人說過麼?”
說了這一篇話的自寬君,就定目去望那女人的臉上顏色。自以為這一篇文章可非常巧妙的把自己內心表示給這女人了。
女人意似稍稍恢複第一次鎮定了。但自寬君苦心孤詣在剛才所說的話上引出自己的書上的名句來,可是這時女人卻無論如何也料不到其中意思!
自寬君,為什麼又不爽快的說出自己的名?此中在他猶有別一種計劃在。他以為,照此一來或許反而僵,縱不僵,女人若是稍多經驗的人也會始終把自己瞧不起!世界上,有急於自介大聲說自己為某某的麼?若是有,這人縱算是名人,其呆子脾氣,也就不次於他的世譽!自寬君實想在談話以後再說出自己便是某某,因此一來則所給予女人欣悅的分量,必能將因冒失魯莽攔人的嫌惡分量乘除還有餘。誰知女人就因不放心麵前人的言語,仍然想亟亟離開這個地方。
女人在一種討厭的攪擾中,總不失去那蘊藉微哂的神態,就因此使自寬君益發以為自己姓名不應在未安定坐著以前說出來。
自寬君,見女人已不即於要從自己包圍中逃出,想怎樣來一說就更使女人認出自己是與浪子全異的人物,就繞圈子說是這裏圖書館曾到過不?
說“到過”。是小一點的女人勉強應付似的說。
既到過,那又有話了。“是常到不是?”
說“並不常到”。是大的女人勉強應付似的說。
“那我可常到”。自寬君,以為“同到秀才講書,同到屠戶講豬”是講話妙訣,就又接到說這圖書館中的利弊。
三人是兩人朝西一人朝東對麵站在那斜坡上談。有過路的人,不知道也許以為原是在一塊的熟人,誰都不去注意了。
“你們是在什麼地方上課?我願意知道,如同願意知道我頂熟頂尊敬的朋友一樣。”
“先生,又來了!先生要談的話就是這些麼?我們實在對不起,少陪了,改日有機會再來請教。”大的攜著小的那女人的手,朝對麵直衝過去,自寬君稍讓,女人翻越過那斜小坡走到大路上去了。
誰教他還隨到翻過這土堆去?是坐牢的命!
剛一到大路的自寬君,還想追上女人去,不顧旁邊是什麼,一舉步便為一黃色物擋住。頭抬起的結果是把麵前的東西認清楚了。自寬君隻差驚詫得大喊,一個警察官模樣的高個兒漢子,就立在身邊。悄悄的又若無其事的看警察的臉。看到警察的臉的難看樣子,自寬就明白,自己的事全給這家夥所知道了。
然而以為一走也許就自然走去,就重新若無其事的提步向側麵小路上走。
“走到那兒去?”一隻有力的手擒著了自寬君膀子,“我看您這人真有點兒歪勁。幹嗎到這裏來搗亂?”
“是搗亂嗎,警官先生?”
“不搗亂,幹嗎跟到別人走還不夠再又來攔人行動?”
自寬君心想:“那幹嗎你又跟到我走,阻攔我行動?”想是想,可不說。因這官家人對自己似乎也不會怎麼下不去,他就引咎似的笑一笑,且臨時記起女人才說的青年人也須要禮貌的話來,便向後斜退,對警察官把帽甩起揚一揚,點頭溜走了。
回頭望那警官還露著一個不高興的臉相站在路旁邊不走,自寬君,深怕遲了情形又變卦,就大步往前。
女人已經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
他把“搗亂”兩個字,細細在路上咀嚼,又不禁啞然失笑。他無可不可的原諒了警察對他的誤會。他不能在警察耳邊一五一十把這女人於自己是如何關係相告,警察執行他的職務,亦為所應為!
命運戲弄人的地方總不會適可而止。這時大約圖書館早已開門,要去也是時候了,他就過橋從東邊塔下山路走去。他又不即到圖書館,一直上,上到大白塔腳還翻過亭子上去望全京城煙樹,全是綠蔭的北京城真太偉大了,而這美又正是一種蕭條的沉靜的美,合乎自寬君認為美的條款,為留戀這光景,以及在這光景下來玩味眼前所遭逢的奇遇,自寬君耽在那亭子上就不動了。
愛人,或者友人,或者女人,……各式各樣的名詞,在他心上合成一堆雜無章次的東西。為什麼定要想這些無關於自己的事?在自寬君心上,根本就無所謂自己的事在。把每一類人每一個人的生活,收縮到心頭,在這觀察所及的生活上加以同情與注意,便是自寬君的日常工作!
有種人,善於抽象為一切冒險行為,在自己腦中,常常摹擬那另一時代的戰士勇邁情形,亦以為這是自己所不難的事,且勇於自信。但一到敵人在眼前時,全完了,自寬君就類乎這種人物。在通常日子,為了一種欲望驅使,作著各式各樣大膽的戀愛的夢,以為凡在過去所失敗的是缺於機遇,非必因怯弱不前而塌台。然而瞧,如今怎樣?一個長於在自己腦中摹演戲劇的,一上台就手忙腳亂了。一切的戲原就是為那類單止口上有戲的人所演!
他想這次可得了一個證明:證明了事實同理想完全兩樣。縱事實能按到理想的布置顯現於眼前,可是在理想中所擬的英雄裝扮到事實裏便是傻東西。
自己傻憨的成分,不必對鏡子去看,適間那一個大一點的女人臉上就為明白告他了。
天的東南角上,一些淡灰色的雲,鑲著銀色的窄邊,在緩緩移動。天頂藍得像海,海又似乎不及它的深和明。偏東的近於天腳下的地方,藍色又漸淺,像洗過下水太多的舊藍竹布色。這樣的天覆蓋著的是一個深綠色北京城,在綠色中時時露出些淺灰色屋脊,從這些建築物的頂脊上就可以分出街道,有時還可以從聲音上辨識那街道上汽車電車的行動,新秋的北京,正是一年四季頂美的北京!
在自寬君左右比他站的地位似乎還略較低的,是柏樹榆樹的枝。這枝子上葉底綴著不知數目的蟬類,比鄉下塾館中村童溫書還吵鬧得凶。這是蟬的“生命力”!再過一個月,這地方,會忽然就寂寞了。想起以後不久的寂寞,蟬的嘈雜又像並不很討人厭惡,反而覺得拚命的叫嚷為可憐。
壞的陰鬱寒愴冬月天氣,容易使人對生活抱不可治療的悲觀。但佳景良辰能使一個落寞孤身中年人更感到人生無意義。
望望那雲,雲是正在那裏變化著。雲之所以美,就在善於變幻那一端。人的生活何嚐不如是?自寬君自視是正有著那極好的機會可變,卻為一種笨拙行為把這機會讓過,如今則又儼然度著那無所依傍的生活來了。從適間的無所措手足的行為上自己又穎然悟到了這世界真已不是自己所合棲身的世界,希望乃下沉向一個無底的黑穀墮去。
這並不是今日事情的結束,還隻是起頭。
轉身從塔西下去的自寬君,還未曾下完亭子石磴,聽到一種極熟習的笑語。把身子略向後靠則下麵走過的人不會知道亭上有人在。
是誰?聽她們說話自然知道。
“我早就料到,這人必是一心一意要跟著下來的。我估量他縱是有意同我們打麻煩也不敢有什麼凶狠舉動。”
另一個,就更說的聲音促,說,“我隻怕是個顛子,遇到顛子人真少辦法。”
“神經病總是有,不然為什麼說我們同他談話就會認他為朋友?如今的男子也怪不得,我們學校什麼鬼男生作不出?我早看熟了。”
“……我記不起是誰還寫過一篇小說談到這事,莫非這就是那說為女人瞧不起的——”
來的人,原不想到亭子上先有人在,正想繞著上亭子來望故宮,一麵說,一麵走,轉了一個彎,鬥然見著自寬君顏色灰敗倚立在六尺內外牆下,嚇得一倒退。說話的是那小一點女人,見了自寬君就怔愕紅臉,忙另向那大的同伴說:“這裏有人不必上去。”回身就走西邊山路過去。
心中為一股酸楚逼迫,失了自己的清明意誌,自寬君忽然發癇似的向女人所走的山路追去。
八
怎麼樣就入獄,這要知道麼?
追上了女人,正如以前一次一樣的蹩扭著時,頭一次那警官也追到自寬君了。他趕上了他時就站在他同那女人中間空處,心裏總以為正是在盡一種職務。樣子憤憤的,說:
“你這人真不是朋友!又在這兒胡鬧啦,咱們倆到那邊談談去吧。”
說不去,那變臉過來,用著那鐵打的手來擒著膀子,是在憤怒下的警官辦得到的事。
無用的自寬君可茫然了。低了頭,在說不出口的悲憤中設計。
聽到警官說:“請兩個先生不要再在這兒耽,恐怕還有其他的瘋子。”自寬君就抬頭去望這兩個女人。
在女人也正望到這邊的人。女人眼中是露著一種又是惋惜又是驚詫又是快活的神氣。兩人似在商量一種計劃,細細碎碎談著話,像是想代為自寬君向警官說句情,那大的就走向警官。正說著,然而從大西邊來了一群遊人,那小點的女人卻拖著大點女人的手趕忙走去了。
官司是在這樣情形下就不得不打了。
他讓這警官把他帶到園中派出所,一間小三間瓦房,房中兩個土炕,就坐到四盆夾竹桃間一句話不說,淚在眼眶子裏釀成一個湖。
這還說什麼?現眼的人證俱全,在眾人遊憩的公園中,麻煩不相識的青年女人,法律就是為這類不可補救的誤解而設的!
感謝這警官辦事認真,擁護國家的法令,知所以盡職,立時就打電話到區裏請署長的示。
在沒有到這派出所時,自寬君就決於一話不答坐牢認罰了。為了同到一切弱者分途領受這法律尊嚴,每一個青年人就似乎都應找尋一點小小機會去嚐嚐我們國家為平常人民設置的合理待遇。若人人都以坐牢為不相宜,則國家特為製止青年人的思想進步而苦心設置的一切刑罰以及偵緝機關就算白費一番心了。牢獄若果單為真應坐牢的國家罪人設的,那牢獄中設備就得比普通衙門講究,同時衙門的設立倒是無須乎再有了。
為什麼人應胡胡塗塗在法律下送命?這在神聖法典上就有明白透徹的解釋。其不具於各式各樣法規者,那隻應說為什麼人就那麼無用,殺一次就死。法律不負殺人的責任,也就像這責任不應該使槍刀擔負一個樣。刀槍的快利,在精致雅觀一事上也未嚐無意義,但讓一個強梁的人拿著刀把,則就隻能怪人生有長的細的頸項了。
因了法律使人怎樣的來在生活下學會作偽,也像因了公寓中的夥計專偷煤使住客學會許多小心眼一樣。
中國人的聰明伶俐善於抓搔捉摩何嚐不是在一種教訓下養成的?
自寬君,聽到那小警官在電話間述說著今日執行職務的話語,婉約而又極詳細,心想著,這塊材料一世也隻好在這職位上麵終老了。
在上燈時分,用兩個法警作伴,自寬君已從區裏轉到警廳拘留所外了。在管獄員的監視下他給兩個便衣人全身搜索,除了把袋中所有七塊紙幣以及一些零錢掏去代為保存外,互相無一話可說,隨即就如所吩咐暫留在待質所候辦。
把人從待質所又移到優待室來,大約因了學生模樣吧。
將怎樣發落?不得知。就是那麼坐下來,一年或一月,執行法律的人就可以隨早晚興趣不同而隨便定下。
在同一屋子內的人無一個臉熟,然而全年青的學生。這之間,就有著那可以把頭割下來示眾的青年人吧。這之間,就沒有比自己更抱屈的漢子麼?
來到此間以後的自寬君,卻把以前所有的入獄悲憤消盡,默想到這意外遭逢黯然微笑了。
進到屋中時,不少的眼睛,就都飛過來。眼睛有大小,可是初無善惡分別。心想到,得了這坐牢經驗,也許在將來作文章讚美這國家製度有所著手吧。
屋頂一盞燈,高高的懸起。三個大土炕,炕各睡十二個人,人各一床被,房中另外兩張大桌子,似乎是吃飯所用,初初所得的印象如斯而已。
既不能說話,又無話可說,就也去細看別的同難中人。
自己居然也有資格坐起牢來,自然是自寬君在早上所料不到的事!然而,為什麼定要來麻煩這官家人?明明知道這幾月來為了擔心年青人在外麵作噩夢,維持地方的人就已抓了不少年青人來到牢裏管束,忙得不開交。……於是又覺得自己是趁熱鬧為不很應該了。
設若法官在堂上,訊問起來又將如何分辯?應想到。
就不說話也許更好。牢中並不會比外麵容易招感冒。在此又可以省去每月夥食。且……然而為這胡塗坐一年拘留所會為那女人所知道麼?就是這個時節在這裏的情形朋友中又有誰知道麼?
……
莫名其妙在就寢時自寬君卻哭了。
到第四天時,他從管獄員手中,領回所有的存款,大搖大擺出了警察廳。
為什麼在四天以後連審訊也不曾正式審訊過一次,又即鬆鬆快快為人趕出牢外?這全隻有天知道。
九
在自寬君的經過上使我想每日也到北海去。坐牢時候也許比在寓中可以清靜許多了。
當自寬君說到出了獄時隔壁有人正在唱馬前潑水。
十六年冬於北京——某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