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六日,晴
天氣特別好。老早我們就醒了,不即起,同在床上說話。
大妹說:“蕶嫂子,我想把我頭上的這些毛剪了,我真討厭它!”
我是不讚成。聽說別處是有好多人都剪了的,剪得是很短,同男人一樣。但我想,剪得很短總不大好看。
“大妹,你這頭發多長多好,剪掉也可惜。”
“我就嫌它長。一天梳,要一點兩點鍾。睡時也討厭。”
“我看頭發是很美的東西,你瞧我母親,她的頭發多好!我是願意頭發多點長點也辦不到的。”
我又想起大姨頭發也很好,三姨頭發也很好,隻四姨不成。
“我媽不願意我剪,四姨說剪了很好看。”
“哈,四姨,四姨的頭發不好,她就歡喜你剪頭發呀!我還正想起這幾個老人家為什麼四姨頭發就特別壞的原故!”
“她是因為病。”
當真我是不願大妹把一頭青幽幽的好發剪去的。作興剪去以後又來悔。不過剪了方便得多也是真。
早上母親昨夜教向嫂預備好了的小羊角粽子,還未起床就為向嫂端到床邊來。大妹是在家中床上過慣早了的,臉不洗,也就吃了四五個。
在吃早飯時,大妹向母親征詢對於頭發的意見。
“二姨,你瞧我剪了頭發好不好?”
“那樣返俗尼姑的樣子。”
“四姨說是見到別人剪得很好呢。”
“你四姨,她是想把她自己的頭發剪去的。”
“我也想到四姨怎麼她的頭發特別壞!一個人頂小,頭發卻頂差。媽,你的發似乎比大姨三姨都要好。”
“不,近來少多了。往年我們做姑娘時節,梳頭都是擱在椅子背後搭轉來作兩節梳。讓它披散就到腳後跟。”
“那剪去真是可惜。大妹其實近來的頭發,就快拖腳了。若是像我樣,剪了倒或者好點,別人也看不出是黃癩毛了吧。”我不過是說而已,我是也不願剪的。
“我都不讚成剪去。有頭發是要好看點的。妹你看頭發好的髻子又梳得好看,這人去吃酒,多注目!”
大妹就不說話了。大妹笑。
我知大妹總有一天仍然會剪去,為那一把頭發著想真是很可惜的一件事。
吃飯的菜是川湯肉加口磨,和昨天未切完的臘肉。大妹是歡喜辣子的,故那一碗新辣子炒豬肝辣子就特多。又有茄子,是放在飯鍋上蒸好後拌麻油醬醋蔥薑冷吃的。
吃了飯,仍然接文鑒的娘同到劉幹媽來打牌。因為是初六,知道宋嬸同伍家嬸子必定無事可做了,也接來。宋嬸子先來,拿了一籃子自己用草灰包好的鹽蛋。不一會,都到了。客多我就不上場,大家都不依,結果是與大妹同財輸贏各一半,牌讓大妹打,我去料理菜。
殺了一隻大母雞,又把昨天大妹來時送的那一對豬腳加鹵汁煮好。午時用雞湯下麵,稱了兩斤切麵,吃得一點也不剩。
打牌母親又贏。今天是劉幹媽坐在母親的上手,更會灌張子了。母親很不好意思,故意掉到伍嬸下手去,又特意把贏來的錢同文鑒娘賭第一張大。
大妹說:“看不出二姨,還會許多賭錢方法!”
“這是我跟文鑒學來的,文鑒這小子,會賭一二十種不同的方法,將來必定要成賭棍子。”
文鑒的媽笑,大妹也大笑。實在大妹就是能幹人,打牌會二十種以上(擲六顆骰子,大妹也能喊出許多名字來)。文鑒的媽呢,則一到大姨家時同到小孩子們在一處,推牌九總是做莊家,且極會滾錢,母親還不知道哪。
大妹故意裝不懂,來同母親照母親同文鑒的媽方法賭大小,母親可盡輸,還說小孩子手興好才贏。
下首劉幹媽,可忍不住了:“二姊,你被大丫頭騙了。她才是個賭棍子哪。她騙你,掉了牌的。”
大妹才把所贏的錢全退給母親,母親又推給大妹。母親說:“讓大妹騙也不要緊的,因為大妹同媳婦合夥。”
我說:“這是母親故意要送我們小孩子幾個節錢,又怕我們不好意思用手接,才作為不見到大妹換牌,讓我們贏錢,不然怕不那麼好容易吧。”
大家都笑說是的。
“既然這樣說,就一五一十退我吧。”然而大妹卻不再退了,明知退時母親也不會當真就收回。
晚飯吃了大妹掙著要回去,大家就不打夜牌。客去後,母親也很倦,很早就睡了。
在燈下來為四弟寫信,就便把這幾天的情形,寫告給四弟。
五月初七,晴
早八時起,告向嫂洗帳子,洗被,洗桌布。
為母親念給四弟信。
母親說:“加一筆,問他,說我的意思,為他講媳婦,願意不願意,回一個信。”
“媽,是不是文鑒的媽同你老人家談的那家?”
“不,我心裏還有一個人。”
“你老人家莫說讓我猜一猜。”
我不載猜也知道是大妹。但是我先猜胡家的素小姊,次猜伍嬸的侄小姊,又次猜楊三妹,末尾我裝做無意猜到大妹身上來。
“是大妹。我看是好的。”
“我也說好,將來有幫手,我們兩人可以欺負老太了。”
母親說,等回信來再張揚,這時倒不必提及。
開篇一段話:
今年北京的天氣真要人招架,不是老天成心開玩笑,我想在有那麼多人的北京,也應當來得和式一點才像話。下兩次雨難道也是罪過麼?令人不懂解。許多尊貴的大老不是膝頭曾跪酸過麼?雖說是跪處有頂好頂軟的鴨絨方墊,然而終於跪了許多時間了,並且頭上光光的,盡讓太陽曬,沒有遮陽器具,這是從報上祈雨攝影知道的,為什麼雨還是不落?真怪。
為了躲避這不可當的暑氣,每天到吃完早飯時節,我便跑到老魏處去邀他到一個好地方去玩,這地方,我這時可不願意說,要到秋天才來告別人,是目下專利,果真一說明,恐怕我們地盤就丟了。
今天星期四,我按著一往時間到我朋友住處去。照例在窗子外聽一聽,是不是房裏正有老魏同掌櫃舌戰的聲音。沒有的,又照例輕輕扣了一下門。扣完門,問:
“喂,吃了麼?”這也是照例的。
不過照例問這一句話以後,老魏就接聲,“請。”於是我就訇的把門推開進到房中了。可是今天卻變了。問了“吃了沒有”以後不即有回答,門又不曾鎖,是熟人,我就不待什麼推門衝進去。朋友是手腳齊平睡在硬木床上的,顯然是因我推門才醒,我進房以後,朋友就張開眼睛,眼睛眶子兩個黑色圈,朋友必定上半夜,是不睡了。
“怎麼這樣?病了吧。”
“難道吃飯了?”
“難道昨夜不曾睡?”
“蚊子咬得我——”朋友說到此,不說了,起身來,第一個動作是捏了拳頭擦眼屎。
接著大聲叫夥計,夥計若作對樣子也在櫃房大聲應。
朋友在洗臉當兒,才把失眠原由說明了,蚊子隻有一半應負責,(因為蚊子並不是昨夜才有)另一半,卻是朋友家中來了信。
“因為得到家中信,忽然興奮起來,就覺得蚊子比起昨夜更加多,簡直不能睡。”朋友走到桌邊去,理一些□紙,“不能睡。卻做夢,睜大眼睛做了一夜好夢了。”
我是到近來,因了天氣的原故,雖有做夢的天才,但總□少把夢記下力量的。
“你瞧吧,我是因為想起我大嫂,就寫了這些。”朋友在送把我稿子以前又翻轉稿子給我看尾巴,“沒有結果的夢啊!回頭咱們倆到那裏去討論這結局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