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1 / 3)

蕭瑟的秋風,鼓蕩著不安的大海。靜藍幽深的天穹,隱沒了稀落的星光。頃刻間天地渾然一色,分不清哪是高天大地,哪是海洋江河。黎明前驟然降臨的濃黑,把人們帶到了一九七六年九月初一個難忘的日子。

這是怎樣一個風雨如磐的秋夜啊!大海像突然注滿了墨汁,黑沉沉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向岸礁撲來,撞碎成一朵朵閃著磷光的雪浪花。黑的海、白的花,霎時布滿了廣闊陰鬱的天宇。淒風掃過潮聲嗚咽的海麵,冷雨無情地抽打著茫茫的大地……

這也許是和昨天、前天並沒有什麼兩樣的黎明,因而,無論是頂風冒雨站在塞北油田井架上的采油工,或者是天明即起去耕耘田疇的南國社員,無論是橫握五尺鋼槍守衛著祖國萬裏海疆的戰士,或者是通宵達旦、埋頭書案的辛勤的科學工作者,他們此刻誰也不會意識到,這個淒風苦雨的日子,將會刀刻斧鑿般地在億萬人民的心靈深處留下難以平複的創痕。即使是翻遍世界上一萬本詞典,羅致祖國五千年文明留下的豐富語彙,也難以描述這個日子給人們心頭帶來的無限哀痛和重壓啊!

我們的故事,就發生在這無法形諸筆墨的非常日子裏。

一聲汽笛長鳴震撼夜空,隨著壓倒海潮喧騰和風雨呼嘯的車輪鏗鏘聲,一列夜行車彎過茫茫的海灘,向座落在渤海之濱的三等小站奔馳而來,聲音是那麼沉重,整個大地好像都在震顫。

雪亮的車前燈,透過霧沉沉的雨幕,照亮長長的鋼軌,掃過小站站台上扶老攜幼的人群。人們搖著三角旗冒雨呼喊著……這是一個多月前被強烈地震災害毀壞過的地方。但是,地震可以毀掉房屋、家產,可以震塌工廠、礦山,它卻毀不掉災區人民堅定自信的精神。

列車已經衝過信號房,站台上藍瑩瑩的高壓水銀燈映出了與眾不同的機車:璀璨的頭燈上方,呈拱形鑲嵌著三個魏碑大字:長征號。毛主席半身銅雕像襯在齒輪、麥穗和彩帶圖案中央,光華耀眼。

車站上聚集的人群更加歡騰起來。他們都認出了這是強烈地震發生後運載第一批抗災物資開進唐山的長征號。拿著花束的孩子們,雀躍著把鮮花拋向機車、拋向機車後第一位宿營車。宿營車的窗門都敞開著,一群男女休班機車乘務員探出車窗,不顧大雨淋頭,拚命向熱烈的人群招手。他們望著人們舉著的橫幅,不禁熱淚盈眶。他們清晰地看見橫幅上書寫著這樣的口號:“向跟隨華總理開進震區的長征號致敬”、“地大震、人大幹,奪回地震損失向毛主席報喜……

這是一列特別快車,小站不停,轉瞬間馳出揚旗信號,衝過扳道房,把閃爍著幾星燈火的小站站房和黑壓壓的人群拋閃在後邊了。可是被震區人民的熱情、自信所深深感染、激勵著的長征號司機們,卻久久探頭車外,凝望著越來越模糊的燈光,直至天地間又融成了渾黑的一體。

司機室裏,最後一個從車窗外縮回腦袋的當班司機,是個二十六七歲年紀的姑娘。穿一身漿洗得發白的勞動布工作服,胳膊肘上打著一塊新補釘,藍色工作帽壓住齊耳短發,帽沿下有一雙烏黑閃亮的眼睛。她就是程曉越。她那駕駛台前堆滿了唐山人民扔上來的鮮花。她的心也和鮮花一樣怒放:又要回到北京了,又要回到毛主席身邊了,世界上還有比她更幸福的人嗎?

程曉越高提手把、大開汽門,駕駛著列車在如麻的雨簾中向前飛駛。她的心卻馳向最後一節公務車上,她的爸爸——司機長程萬鵬,此時也許正代表長征號十二個乘務員向鐵道部的老顧同誌請戰吧。是啊,在長征號即將完成安全行車四百萬公裏的日子裏,長征號司機們首先想的是新的征途!

在程曉越駕車飛馳的當兒,半截黑塔似的司機長程萬鵬手拿檢點錘來到公務車門口。他四十七八歲年紀,方臉膛、寬額頭,短平頭上一根根鋼絲般的頭發倔強地直立著,其中已經攙雜了一半銀發。黑乎乎的連鬢胡子直和下巴的胡須連在一起。隻要你注意看一眼他眼角那幾條刀刻般的皺紋,你就會堅信,這是一個在鐵道線上,在了望窗前經受了幾十年酷暑的烈日和寒冬的風雪洗禮過的車把式啊!

程萬鵬隨著搖晃的列車叉腳站在連結板上,見掛在列車尾部的公務車黑漆漆的,半圓形落地玻璃大窗拉滿墨綠色天鵝絨窗帷,沒有一絲燈光。

司機長感到納悶,難道顧大舉休息了?他又搖搖頭自我否定了。顧大舉是他的老上級了,向來是喜歡把夜晚當作白天過的……

其實,此時坐在公務車裏的顧大舉雖然沒有睡覺,卻也沒有像往常那樣在燈下批閱文件、閱讀書報。

公務車裏靜悄悄的,四壁的隔音板,使車輪磨擦鋼軌的隆隆聲變得十分微弱。

車廂裏頂燈、壁燈都關著,顯得昏暗。隻有寬大的寫字台上,一盞台燈亮著。紅光從深藍色的燈傘下射到桌上,撒出一個幽藍的光圈。在這一小片光圈旁邊,五十多歲年紀、鬢發已經斑白的顧大舉,一隻手插在頭發裏,另一隻手拿著筆,好像要在台曆的空白地方寫什麼,筆不停地顫抖,一個字也寫不出來。

他終於扔下筆,雙手捂住了臉孔。

車窗外,閃過黑沉沉的大海和海上時明時滅的航標燈。

過了一會,他又抓起筆來。那筆好像有千斤重,不聽使喚,好不容易才寫了一行字,末了,哢嚓一聲,筆尖劃破了台曆紙,戳上一個藍色的窟窿。

公務車條毯盡頭,門嘩一聲拉開,響起打雷似的腳步聲。來人大概是感到了車廂內令人窒息的空氣,停住了腳步。

顧大舉頭也不回,但無疑是對來人的一舉手一投足都是熟悉得很,所以他十分肯定地、瘖啞地說了一句:“坐吧,老程。”

程萬鵬很隨便地走到茶幾前,抓起半杯冷開水,一仰脖咕嘟嘟喝下去,困惑地開了腔:“老顧,幹嘛火燒眉毛似地叫我們回京?我可跟你說明白,長征號是毛主席、華總理派到唐山來的!”

沒有任何反響,甚至對方連身子也沒掉過來。

他們是老相識了,說話向來是隨便的。盡管顧大舉如今是鐵道部裏主管運輸的領導幹部,可他們之間並沒有因為職務的差異而存在什麼隔閡。平時程萬鵬歇大班時,總要到顧大舉家去聊天。這一對從戰爭年月就結下友誼的朋友,在一起是又吵又笑,老伴們說他們越活越“回陷”,可這兩個人辦起正事來,那可是三個棗兒兩手攥——一是一、二是二,而且是拍板就算數的。

可是今天,顧大舉完全反常了。他沒有一句詼諧的話,隻是木呆呆地坐著。當他終於轉過身、緩緩站起來的時候,程萬鵬才注意到了他那陰沉的臉色。

程萬鵬不禁愣住了:難道世界上有什麼愁事能叫這個剛直的人低頭嗎?難道世界上有什麼打擊能使這個樂觀的人臉上浮上陰雲嗎?

然而,顧大舉確實是在忍受著難以忍受的煎熬。他低沉的、一字一板地說:“這我知道……我還知道,長征號是拉響二七大罷工第一聲汽笛的革命車,是毛主席從西柏坡進京的前衛車,是牽引第一列軍列下江南的先鋒車,是周總理親自派遣上包頭、下徐州的英雄車,是為毛主席拉過多次專列的光榮車……”

程萬鵬更覺得驚疑了,長征號的機車史顧大舉用不著在程萬鵬麵前擺呀!二十七年前這台機車誕生命名的時候,顧大舉是鐵路軍代表,程萬鵬是長征號司機。兩個人都熟知的事情,他為什麼要從頭到尾地說它呢?

程萬鵬見顧大舉哽噎著說不下去了,雙手扶住他的肩膀,問道:“我說老顧,你今個……怎麼了?”

顧大舉眼裏蘊滿淚水,把頭歪向一邊,順手把桌上的台曆推到程萬鵬眼前,呐呐地說:“永遠記住這個……日子吧!”

程萬鵬的目光閃電般地在台曆上一掃:九月九號。在左邊空白地方,有一行筆鋒帶著顫抖的字跡:毛主席永遠活在我們心中。

一霎時,程萬鵬隻覺得有如五雷轟頂,腦子裏嗡一聲,眼前一片黑。他定了定神,又用力眨眨眼,再去看時,不錯,分明是這十一個刺人眼睛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