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2 / 3)

他呆住了。一瞬間,好像周身的血全都凝固了,腦子裏也全都成了真空,不知道想的是什麼,也不知道想了沒想,完全麻木了,木雕泥塑般愣住了。

突然,一股奇異的力量支配著他,猛地撲過去,把顧大舉從轉椅裏拉起來,拚力搖晃著:“你……你胡說!我不信,這不可能!”

顧大舉一動不動,臉抽搐著,淚水橫流。他把一張特急電報送到程萬鵬麵前。

電報閃入程萬鵬的眼簾。

唐山顧大舉:偉大的導師和領袖毛主席今日零時十分在京逝世,望火速返京……

程萬鵬渾身那股奇異的力量好像突然間被撤走了。他手一軟,不自主地鬆開了顧大舉,手裏的檢點錘當啷一聲落到寫字台的玻璃板上,玻璃板立即粉碎了。

兩個人誰都沒有看一眼粉碎的玻璃板。程萬鵬雙眼直勾勾地、毫無目標地瞪著,瞪著,噗嗵一聲,半截黑塔似的栽進沙發裏。

顧大舉哽噎著說:“萬鵬,你……你就痛痛快快哭一場吧……”

程萬鵬呆滯的目光轉向了桌上毛主席半身瓷像,那裏已經圍上了黑紗……

隻有這時,程萬鵬才好像真正意識到:在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上,在八億英雄人民麵前,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

他猛然間伏在沙發扶手上,痛哭失聲。

顧大舉充分理解這個鋼鐵漢子此時的心情,他也沒有適當的語言進行勸慰。讓他把有生以來傾注在毛主席身上的感情全都傾泄出來吧。

過了一會兒,程萬鵬漸漸止住了哭聲。淚眼茫然望著車壁上主席慈祥的畫像,想起從四九年起十幾次見到毛主席的幸福情景,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頓時曆曆如在眼前。如今,毛主席真的永遠離開了我們?真的永遠離開了他親手締造的國家嗎?程萬鵬知道,生老病死,這是人類無法與之抗衡的自然規律!但是,目前這個時候,人民多麼需要自己偉大的領袖呀。凡是正直的中國人,誰不為看在眼裏的許多事情擔憂呢?雖然如此,程萬鵬心裏還是踏實的,因為有靠山在,有萬裏狂瀾中的中流砥柱在。可現在,晴空霹靂,毛主席這樣早地逝世了。這是人們毫無思想準備的,也正因為如此,這個噩耗對人民的打擊也就愈加沉重不堪,愈加無法承受。

程萬鵬凝視著在車窗外旋閃而去的工廠、田疇和徹夜不息的礦山燈火。那裏的建設者們,也許正和往常一樣在一錘一鎬地為實現毛主席兩步偉大設想而大幹社會主義吧。然而,幾個小時以後,他們將怎樣去承擔這個無與倫比的打擊呢?想到這裏,他的心又一次緊縮起來,以至於痙攣般地絞痛著。

程萬鵬的臉深深埋在兩隻小笸籮似的手掌裏。

不知什麼時候,顧大舉離座悄然起身,無聲地扭亮了散著昏黃光線的壁燈。燈光下映現出一張全國鐵路示意圖。

顧大舉在地圖前佇立著。良久,他頭也不回地低聲問道:“你在想什麼?”

程萬鵬沉默不語,過了一會,他突然跳起來,一把抓住顧大舉的胳膊,近乎喊叫地說:“老顧啊,我是開火車的,我擔心車軲轆脫軌呀!”

顧大舉的目光仍舊停留在地圖上,好像在側耳傾聽著微弱的有節奏的車輪滾動聲。思索有頃,才深沉地說:“是啊,我們的黨和國家正麵臨著……”說到這裏,他猛然頓住了。

是的,何需再往下說?顧大舉言猶未盡的話,也正是程萬鵬拱到喉嚨眼想說的啊!

近三十年來,程萬鵬駕著長征號跟隨毛主席從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始發站,一站一站向社會主義革命的長大坡道前進,從來是水滿汽足,沒倒過車,沒脫過軌,沒打過空轉,如果用三個最簡煉的字概括,就叫做頂風上。如今,毛主席不在了,可毛主席鋪好的路軌在,毛主席留下的通向共產主義的一路綠燈在,出現點烏雲迷霧算什麼,作為鐵路工人,程萬鵬知道怎麼辦。

隻見他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決然地說:“我是來請戰的!”

顧大舉用紅藍鉛筆在地圖中部畫了一個圈,圓圈正中是一個四通八達的交通樞紐站:江濱。顧大舉敲打著地圖說:“唐山要恢複生產,可救災物資全卡在江濱了……”

程萬鵬毫不猶豫地說:“你下令吧!”

顧大舉遲緩地掉過身來,一雙眼睛深沉地盯視著程萬鵬紋路清晰的黧黑臉膛,沉吟了半晌,沒有說話。此時他比誰都清楚,江濱是什麼性質的問題。困難,當然難不倒程萬鵬的長征號,可是江濱的問題,說得直白,那是無法用“困難”兩個字來概括的困難。從前,有毛主席在,可現在……

程萬鵬似乎看出了顧大舉的心思,向前跨了半步:“怎麼,怕我們脊梁骨軟嗎?”

顧大舉搖搖頭:“不,長征號那句名言我記得:鍋爐的胸膛,鋼軌的脊梁……但是,如今,最重要的是要有頭燈般雪亮的眼睛啊!”

程萬鵬油黑的大手抓住顧大舉的胳膊:“你從前可不是這樣啊!”

顧大舉說:“因為現在不是從前!這次把你們調回北京,華總理要親自向你們交待任務!國民經濟的大動脈必須暢通無阻!”

程萬鵬雙腿並攏,說了一句長征號的老話:“頂風上!”就轉身走了。

已經是午後三點半鍾了,北京站出奇地靜,靜得有點叫人發悶!

駛進北京站的長征號的司機們,像從前一樣忙碌在整備線上:有的上水、有的上煤、有的檢車……

程曉越剛從機車底下清過爐,一臉煤灰、汗水。她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仰頭看看煤鬥,一個二十三四歲的胖姑娘正在往煤山上灑水、踩實。

程曉越叫道:“小幹脆,下來吧,四點有重要新聞。”

被叫做小幹脆的姑娘把工作帽向後腦勺上一推,關了水龍頭,嗖一聲跳下車來,說:“幹脆,趁機務段開會的機會,把咱的請戰書送上去!”

程曉越笑了:“你這個小幹脆呀!不管啥會都一勺燴嗎?”

小幹脆格格笑了,腮幫綻出兩個笑窩。她蹦上宿營車,捧下一張紅紙寫的請戰書,剛一抖開,卻見程曉越皺起眉頭像在思索什麼,疑慮地問:“小幹脆,你猜能是什麼重要新聞?”

小幹脆說:“費那個心思幹嘛!到時候就知道了。”

程曉越是個有心計的姑娘,對於生活中一些微枝末節的觀察,要比思想單純的司爐小幹脆細致多了。她總感到今天的空氣有點異樣,好像什麼都有點反常。本來北京的九月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天上經常是瓦藍的晴空,可今天卻堆滿了重重疊疊的雲塊,令人壓抑、窒悶。往日的北京站,客流量總要有一二十萬人,熙熙攘攘,熱鬧非常,可今天仿佛要有一場驚天動地的大事要降臨似的,一切變得肅穆沉靜。平時見了程曉越總是要笑著開幾句玩笑的段長、處長們,今天都心事重重,腳底板像拖著鉛塊一樣沉重。還有,她的爸爸程萬鵬多年來總是檢查過最後一個螺絲釘、最後一片軸瓦,敲過最後一片彈簧,給最後一個油孔注過油,才最後一個離開機車的,可今天,是什麼事、什麼心情使他不辭而別呢?把這一連串的征兆和下午四點的重要新聞連在一起想,程曉越不能不心驚肉跳!一年來,她實在是難以承受更大的打擊了!一月份,為了祖國和人民勞瘁終生的好總理是那樣突然地與世長辭;七月,一陣哀樂又播出了從井岡山時代就與毛主席並肩戰鬥的朱委員長逝世的噩耗;難道……她怕,她怕呀!

這麼一想,程曉越不禁脫口而出:“小幹脆,我……是擔心,不是什麼好消息……呀!”

小幹脆早從宿營車上搬下來鑼鼓鐃鈸,聽程曉越這一說,反倒笑了:“神經過敏!”

“不。”程曉越用下巴頦點了走板一下:“你看!”

小幹脆仰頭看去,五十多歲的老司機閻誌祥不是站在走板上,而是坐著擦車。正確點說那不是擦車,一隻手拿著棉絲,心不在焉機械地擦著,嘴裏的烏木煙鬥裏隻剩一鍋熱灰了,可他還在吧噠,光吧噠不冒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