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幹脆不由得眨眼睛了,這個綽號“智多星”的人在琢磨什麼?他可是最愛動腦筋的人啊!
小幹脆忍不住走過去,問道:“閻大車,眼睛直勾勾的,那叫擦車呀!”
閻誌祥瞟了她一眼,扔掉棉絲,說:“你呀,你啥時候心裏能裝點事啊!”
站台上沒有風,沒有機車排汽聲,沒有工務段工人夯擊道釘的砰砰聲,也沒有此起彼落的汽笛嗚叫聲。司機們都向開會地點走去,偌大的北京站仿佛驟然間凝固了一般。
無憂無慮的小幹脆看看這個,望望那個,詫異地說:“你們都怎麼了?遭霜打了?是不是又聽到什麼小道消息了?我呀,聽了啥也撼不動腳跟。”
程曉越低低地叫了一聲:“小幹脆——”
小幹脆仍舊不理茬:“這請戰書不送啦?咱機車喜慶日子到了,再請求為毛主席拉一回專列,這可是你們都簽了名的,難道不算數了?不去,幹脆,我自個去。”
一聽到小幹脆提到毛主席,剛走回來的程萬鵬一時有如萬箭鑽心、酸風刺目,連忙背過身去,臉抽搐著,手抖抖地給大動輪澆油。
閻誌祥抓了一把棉絲在擦拭著大連杆,周震彎下腰去,揭開軸箱在檢軸。
突然,一股油流滴到水門汀地麵上。周震仰臉望望澆油的人,正想喊,嘴剛一張開,卻猛然噎住。他轉了轉眼珠子,直起腰來拿胳膊肘子碰了碰旁邊的閻誌祥。
其實,心細的閻誌祥早已注意到一反常態的司機長了。程萬鵬平素澆油,哪怕灑到地上幾滴,他都要用手指頭抿起來,他會像澆涼水一樣浪費機油嗎?
這時,小幹脆傻嗬嗬地正把鼓槌子往司機長手裏塞:“程師傅,四九年進北京,你不是說你擂過大鼓嗎?今個咱再請求為毛主席拉專列,你得往點子上敲啊!”
程萬鵬沒有接鼓槌,眼裏含著淚水,油壺還在澆油。
小幹脆發現了,禁不住叫喊起來:“程師傅!這不是涼水呀!”
像被針紮了似的,程萬鵬驚醒地一抬手,揚起油壺嘴,掉過頭來。機車組的人都圍過來,人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緒望著司機長,都想要從這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找出答案來。
程曉越的驚異比別人更明顯,因為司機長是她的爸爸呀!在她的印象中,爸爸從來沒有過這種反常的表情,今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呢?
小幹脆心直口快地說:“司機長!你不是常說,碰上困難想想毛主席嗎?”
這句話,仿佛是打開了程萬鵬淚水的閘門,控製在他喉頭的眼淚無聲地順臉淌下來。
人們的心一下子像墜上了鉛板,一勁往下沉。閻誌祥默然地接過他手中的油壺,程曉越塞給爸爸一團幹淨棉絲。
程萬鵬機械地揩著油汙的手,遲緩地登上了宿營車。
隻有在這個時候,程曉越才真正看出了不祥的征兆:那些專門說俏皮話的檢車工,那些樂天派的上水工,今天好像都啞了,臉上布滿了陰雲。
程萬鵬從宿營車上走下來了。他手裏托著一部印有毛主席頭像的《毛澤東選集》,來到夥伴們中間。
程曉越的心猛然收緊了。一種最壞的預感已經向她心頭襲來。她多麼熟悉這本書啊!《毛澤東選集》,人人都有,但爸爸這一本,卻格外珍貴,因為這是周總理親手贈給爸爸,毛主席在扉頁上親筆簽了名的……如今,爸爸為什麼把它捧了出來呢?
隻見程萬鵬已經翻到扉頁,毛主席親筆題字赫然生輝,毛澤東三個雄偉、蒼勁的大字曆曆在目。
小幹脆正要說話,北京站的鍾聲響了!
時針指向十六點,伴隨著深沉的《東方紅》樂曲,可裂金石的鍾聲沉重地打了四下。
程萬鵬仰起頭來,熱淚撲簌簌流淌,抽泣著戴起了一塊黑紗。
一切都明白了!
人們最不願意想到的事情、最難以承受的打擊,終於降臨到中國九百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國土上。
程曉越令人心碎地撲到程萬鵬懷裏喊了一聲:“爸爸——”
無憂無慮的小幹脆一跺腳,撕裂人心地喊起來:“這不可能——”幾分鍾前,這個還想著再為毛主席拉專列的姑娘,怎麼能經得起這樣震人的晴天霹靂啊!
揚聲器裏播送出令人窒息的哀樂。廣播員悲痛欲絕地宣告:“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中國共產黨中央軍事委員會,告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書……”
人們驚呆了。
走路的全都停下來。水鶴上正給機車注水的上水工忘了關龍頭,水肆意流淌;抓煤機嘎然停在半空,搖晃著……
在哀樂聲中,北京站巨幅毛主席像披上了青紗。北京站降了半旗。
這已經是無情的現實了!小幹脆突然抱住程曉越失聲慟哭。閻誌祥一屁股坐到水泥站台上,周震雙手死死抓住司機室電鍍車梯扶手,哭得嗚嗚咽咽。
四麵八方,此起彼落,響起各種撼人心肺的汽笛……
成千上萬的鐵路員工臂戴黑紗、胸佩白花,泣不成聲地朝長征號走去。
無數旅客抽泣著向長征號走去。
長征號機車組的十二個人,在程萬鵬率領下,黑紗素花,個個淚流滿麵,一字排列在機車排障器前。
顧大舉托著帽子,身後跟著一群路局、分局和各站段的幹部朝長征號機車走去。
顧大舉率先向毛主席像三鞠躬,人們一齊向主席像三鞠躬。人群裏掀起一陣震天動地的哭聲。
顧大舉把一張通知書雙手捧給程萬鵬,說:“你,作為咱鐵路工人的代表,去為毛主席守靈吧!”
程萬鵬望著那張白紙黑字套有黑框的通知書,隻覺得一陣巨痛攻心!此時他怎能不想起從前那些通知書、請帖?每當國慶佳節來臨的前夕,當簽有毛主席或周總理名字的套紅金字請帖捧在這個握閘把的老工人手裏的時候,那是一種多麼激動、喜悅和幸福的滋味啊!每次為他送行,工人們都是歡騰雀躍地叫喊:“給毛主席捎個好!”每次從中南海出來,工人們都是迎在長安街口、新華門前,生怕握不著他那與毛主席剛剛握過、還留著溫暖的手!可是……這一切,都一去不返了。今天,他將要去……想到這裏,程萬鵬忍不住抱住顧大舉,嚎啕大哭起來。
程曉越哭得悲痛難忍,副司機丁芳攙著她,隻聽程曉越斷斷續續地哭訴道:“毛主席呀……從這……往後,我們一肚子心裏話……”
程曉越的哭訴,又勾起了一片哭聲,她道出了人們心底的隱痛!
顧大舉走過去,扶住程曉越,輕輕地替她拭去淚水,說:“你想的,八億人民想的,都一樣啊!”
程曉越仰起淚眼望著顧大舉。
顧大舉字字真切地說:“擔心中國的前途、命運,是嗎?”
一句話,掀起了多少人心底的波瀾啊!
就在這個時候,程萬鵬抓下帽子擦了一把淚水,解下胸前的白花,雙手擎著,踏上機車踏板,莊重地係到主席銅雕像下。他沉默有頃,冷不丁轉身來,像宣誓般地說:“毛主席不在了,可他給咱留下了一個偉大的黨!長征沒有完,車軲轆不會停轉!誰要是逆曆史潮流開倒車,毛主席的工人不答應!”
這如同山呼海嘯般的呐喊,震蕩著天空和大地。人們靜靜地仰起頭,望著車前燈下閃閃放光的毛主席像,仿佛心頭的重壓稍有減輕。
程曉越走向機車,哭著把自己胸前的白花係到機車上。
顧大舉、閻誌祥,小幹脆、周震……所有圍在旁邊的人,都解下白花係到長征號機車上。
機車走板、風缸、鍋爐頂、型號板……所有部位,白花成簇,越係越多。頃刻間,長征號成了銀堆玉砌的火車頭了。
人們久久地凝視著綴滿白花的機車,誰都不願離去。白花,寄托著人們的哀思,表達了人民對領袖的深摯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