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去學校時,自然料不到今夜睡在醫院,而且負了這樣沉重的傷。漱玉本是明晨便要離京赴津的,她那能想到在她臨行時候,我又遭遇了這樣驚人心魂的慘劫?因之我臥在病床上深深地又感到了人生多變,多變之中固然悲淒慘哀,不過有時也能找到一種意想不及的收獲。我似乎不怎樣關懷我負傷的事,我隻回想她自己煙雲消散後的舊夢,沉戀著這驚魂乍定,恍非身曆的新夢。

漱玉喂我喝了點牛奶後,她無語的又走到她床前去,我望著她沉重的雙肩長歎!她似乎覺著了。回頭向我苦笑著說:“為什麼?”我也笑了,我說:“不知道?”她坐在床上,翻看一本書。我知她零亂的心緒,大概她也是不能睡;然而她知我也是不願意睡,所以她又假睡在床上希望我靜寂中能睡。她也許不知道我已厭棄睡,因為我已厭棄了夢,我不願入夢,我是怕夢終於又要驚醒!

有時候我曾羨慕過病院生活,我常想有了病住幾天醫院,夢想著這一定是一個值的描寫而別有興感的環境;但是今夜聽見了病人痛楚的呻吟,看見了白衣翩躚的看護,寂靜陰慘的病室,淒哀暗淡的燈光時,我更覺的萬分悲槍!深深地回憶到往日病院的遺痕,和我心上的殘跡,添了些此後離夢更遙的惆悵!而且願我永遠不再踏進這腸斷心碎的地方。

心緒萬端時,又想到母親。母親今夜的夢中,不知我是怎樣的入夢?母親!我對你隻好騙你,我哪能忍把這些可怕可驚的消息告訴你。為了她我才感謝上蒼,今天能在車輪下逃生,剩得這一副殘骸安慰我白發皤皤的雙親。為了母親我才珍視我的身體,雖然這一副腐蝕的殘骸,不值愛憐;但是被母親的愛潤澤著的靈魂,應該隨著母親的靈魂而安息,這似乎是暗中的聲音常在詔示著我。然而假使我今天真的血跡模糊橫臥在車軌上時,我雖不忍拋棄我的雙親也不能。想到此時我眼中流下感謝的淚來!

路既未走完,我也隻好背起行囊再往前去,不管前途是荊棘是崎嶇,披星戴月的向前去。想到這裏我心才平靜下去,漱玉蜷伏在床上也許已經入了夢,我側著身子也想睡去,但是腦部總是迸發出火星,令我不能冷靜。

夜更靜了,綠幃後似乎映著天空中一彎殘月。我由病床上起來,輕輕地下了床,走到窗前把綠幃拉開,慘白的月光投射進來,我俯視月光照著的樓下,在一個圓形的小鬆環繞的花圃裏中央,立著一座大理石的雕像,似乎是一個俯首合掌的女神正在默持著!這刹那間我心海由洶湧而歸於枯寂,我抬頭望著天上殘月和疏星,低頭我又看在淒寒冷靜的月夜裏,那一個沒有性靈的石像;我癡倚在窗前沉思,想到天明後即撒手南下的漱玉,又想到從死神羽翼下逃回的殘軀,我心中覺著辛酸萬分,眼淚一滴一滴流到炎熱的腮上。

我回到床前,月光正投射到漱玉的身上,窗幃仍開著,睜眼可以看見一彎銀月和閃爍的繁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