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隻合獨葬荒丘(2 / 2)

“命運是我們手中的泥,我們將它團成什麼樣子,它就得成什麼樣子;別人不會給我們命運,更不要相信空牌位子前竹簽洞中瞎碰出來的黃紙條兒。

“我病現已算好哪能會死呢!你不要常那樣想。”

兩個月後我的恐怖悲哀實現了,他由活體變成了僵屍!四個月後他的心願達到了,我真的把他送到陶然亭畔,葛母墓旁那塊他自己指給我的草地上埋葬。

我們一切都像預言,自己布下淒涼的景,自己去投入排演。如今天辛算完了這一生,隻剩我這漂泊的生命,尚在紮掙顛沛之中,將來的結束,自然是連天辛都不如的悲慘。

車過了三門閣,便有一幅最冷靜最幽美的圖畫展在麵前,那堅冰寒雪的來侵令我的心更冷更僵連抖戰都不能。下了車,在這白茫茫一片無人踐踏,無人經過的雪地上佇立不前。假如我要走前一步,白雪裏便要留下汙黑的足跡;並且要揭露許多已經遮掩了的缺陷和惡跡。

我低頭沉思了半晌,才鼓著勇氣踏雪過了小橋,望見掛著銀花的蘆葦,望見隱約一角紅牆的陶然亭,望見高峰突起的黑窯台,望見天辛墳前的白玉碑。我回顧零亂的足印,我深深地懺悔,我是和一切殘忍冷酷的人類一樣。

我真不能描畫這個世界的冷靜,幽美,我更不能形容我踏入這個世界是如何的冷靜,如何的幽美?這是一幅不能畫的畫,這是一首不能寫的詩,我這樣想。一切輕籠著白紗,淺淺的雪遮著一堆一堆凸起的孤墳,遮著多少當年紅顏皎美的少女,和英姿豪爽的英雄,遮著往日富麗的歡樂,遮著千秋遺跡的情愛,遮著蒼鬆白楊,遮著古廟蘆塘,遮著斷碣殘碑,遮著人們悼亡時遺留在這裏的悲哀。

潔白淒冷圍繞著我,白墳,白碑,白樹,白地,低頭看我白圍巾上卻透露出黑的影來。寂靜的真不像人間,我這樣毫無知覺地走到天辛墓前。我抱著墓碑,低低喚著他的名字,熱的淚融化了我身畔的雪,一滴一滴落在雪地,和著我的心音哀泣!天辛!你哪能想到一年之後,你真的埋葬在這裏,我真能在這寒風凜冽,雪花飛舞中,來到你墳頭上吊你!天辛!我願你無知,你應該怎樣難受呢!怕這迷漫無際的白雪,都要化成瀲灩生波的淚湖。

我睜眼四望,要尋覓我們一年前來到這裏的遺痕,我真不知,現在是夢,還是過去是夢?天辛!自從你的生命如彗星一閃般隕墜之後,這片黃土便成了你的殯宮,從此後嗬!永永遠遠再看不見你的頎影,再聽不見你音樂般的語聲!

雪下得更緊了,一片一片落到我的襟肩,一直融化到我心裏;我願雪把我深深地掩埋,深深地掩埋在這若幹生命歸宿的墳裏。寒風吹著,雪花飛著,我像一座石膏人形一樣矗立在這荒郊孤塚之前,我昂首向蒼白的天宇默禱;這時候我真覺空無所有,亦無所戀,生命的靈焰已漸漸地模糊,忘了母親,忘了一切愛我憐我同情我的朋友們。

正是我心神寧靜的如死去一樣的時候,蘆塘裏忽然飛出一對白鴿,落到一棵鬆樹上;我用哀憐的聲音告訴它,告訴它不要輕易泄漏了我這悲哀,給我的母親,和一切愛我憐我同情我的朋友們。

我遍體感到寒冷僵硬,有點抖戰了!那邊道上走過了一個銀須飄拂,道貌巍然的老和尚,一手執著傘,一手執著念珠,慢慢地到這邊來,我心裏忽然一酸,因為這和尚有幾分像我故鄉七十歲的老父。他已驚破我的沉寂,我知此地不可再久留,我用手指在雪罩了的石桌上寫了“我來了”三個字,我向墓再凝視一度,遂決然地離開這裏。

歸途上,我來時的足痕已被雪遮住。我空虛的心裏,忽然想起天辛在病榻上念《茵夢湖》:

“死時候嗬!死時候,我隻合獨葬荒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