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2 / 3)

正說笑間,徐娘回來,見這裏氣氛十分融洽,也放心了。小鳳仙再次說到徐娘很有文才,徐娘謙遜一陣,轉請楊度寫副對聯送給遠春。

遠春很高興,叫丫頭鋪紙,自己挽起袖子,磨好了墨。楊度揮筆大書:

淪落人會心不遠風雅事著手成春

徐娘在旁點頭笑道:“‘會心不遠’和‘著手成春’是成句對成句,又分別嵌有‘遠春,兩字,妙極了。我懂什麼文墨?楊先生才是高手哩。”夏壽田也笑著湊趣道:“兩人既然已經心心相印,就來個‘著手成春’成其好事吧。”

遠春臉含薄嗔,突然起身走開。小鳳仙忙跟著她。一會兒,小鳳仙回來說:“真是個瘋丫頭,一句話,又惹惱她,她說她不是伺候人的丫頭,不是給人醒脾氣的。”

夏壽田懊悔不迭。

楊度笑著說:“午詒,咱們走吧,時候不早了,你要賠罪,也改天吧。”

隔了兩天,夏壽田又陪楊度來探望遠春。

一見麵,夏壽田向遠春表示歉意,承認那天說話魯莽了些。遠春一笑,也就算了。

徐娘叫人擺下酒,又叫人把小鳳仙請來。席上,小鳳仙笑對楊度道:“怎麼樣?認識她是個瘋丫頭了吧?”

楊度笑道:“她並不瘋,倒是我太狂傲了。由於狂傲,這些年我做了不少傻事。”顯然道出了他的政治苦悶。

小鳳仙笑道:“我看楊先生是聰明過頭了。人家說,聰明過了頭就會幹傻事。是伐?”她望望遠春:“瘋丫頭,你說呢?”

遠春瞥一眼楊度笑道:“我瘋,他傲,再有點傻才好。要是一個人盡使鬼聰明,準不夠朋友,有點傻才行。”顯然,她心坎深處也萌發了愛的蓓蕾。

夏壽田笑著誇讚她:“你可真聰明!”

“我才是真正的傻瓜呢,所以才吃聰明人的虧。我恨起來,真想回過頭來欺負比我更傻的傻瓜。”遠春也有另一種傲氣。

袁克定、楊士琦來了。他們不肯入席,邀楊度到內室談話。

袁克定剛坐下來就說:“我們趁這機會研究一下君憲問題,如何?”

楊士琦從旁幫腔:“目前主要是輿論準備不足,這方麵,晳子當然是當仁不讓了。”

楊度問道:“目前時機是不是成熟呢?”

袁克定笑著說:“歐戰爆發之後,列強無暇東顧,是我們實現帝製的天賜良機。德國扁頭將軍米勒在東戰場大獲全勝,元帥興登堡在西戰場叱吒風雲,德國支持我們。日本的大隈重信接見我國公使時,也捎話給總統,請總統放手去幹。英國公使朱爾典是總統的老友,也全力支持。這時機不是十分成熟嗎?”

楊士琦那張熏火腿的臉上,也皺折出狡黠的笑容。他插話道:“總統在各省都安排了實力人物。馮國璋坐鎮南京,不必說了;總統的幹兒子段芝貴駐軍湖北,總統的軍事智囊陳宦駐軍四川,其他各省也都有安排。一旦晳子兄登高一呼,立即會出現全國響應的局麵。到時候參政院推戴,各省公民團體推戴,各省將軍推戴,總統就可以名正言順,黃袍加身!”他已考慮了袁皇帝登極的具體步驟。

袁克定離開內室時,瘸著腿笑著說:“晳子,現在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為帝製進行宣傳的事要多多借重你了。”他那鄭重其事的口氣,仿佛他已是皇太子,已是候補皇帝,已急著要接老子的班;仿佛帝王之尊已支撐在他那跳搖擺舞一般的瘸腿上。

楊度回到家裏,天色已晚。

他胡亂睡了一會兒,猛地醒來,竟忘記身在何處。銀粉般的月光透過窗欞照到床上,滿床有光斑也有陰影。他似睡非睡,精神狀態也處在半明半暗之中,還有些疲倦,懶得睜眼,可是腦細胞卻開始活動了。一些互不相幹的念頭,像雨中的水泡忽生忽滅。有些是從袁克定、夏壽田那兒聽來的片斷消息,有些是甲事和乙事互相穿插,糾葛成一團。有時,總統的皇冠和遠春的洗腳盆又疊印在一起。

他好久不到總統府了,袁總統現在是什麼心情?要做皇帝,該改變作風才行。我是在哪兒?是在遠春那兒,還是在家裏?好像曾對遠春抱怨過總統,那有些不敬吧?他的心緊縮了一下,又覺得並沒有什麼不敬。總統要是把尊貴的外衣脫掉,他那赤裸裸的人格,未必及得上遠春吧?有毛茸茸的東西掃了一下臉,是什麼?是一頭貓偎到枕邊來了。討厭的貓!怎能用尾巴掃人的臉!剛想咒罵貓尾巴,眼前又浮現著老袁的胡子。那胡子在前清末年是圍著嘴角往下耷拉,像羊屁股上的軟毛;自從老袁做了總統,尤其是袁克定訪問德國歸來,那胡子變得翹然挺直,成了八字牛角胡,直森森刺向嘴角兩旁。那是威廉二世式的胡子。

威廉二世支持老袁,總統府也掀起了德國熱。練兵學德國,製服學德國,連胡子也學德國。胡子的功用不小,對內可以大擺官威,對外還可以討好德國人。

眼皮上有亮光在閃動,是窗外的燈光,還是天亮了?

耳邊好像有均勻輕微的鼾聲,是不是有人睡在對麵床上?啊,沒有人。遠處雄雞在啼,鍾樓上的鍾聲尾音拖得很長。民間都相信,公雞一叫,鬼就不出來了。剛才眼前浮現著多少鬼影啊。

他醒來了,真正醒來了。張開眼看看房內,一切都沒變。微明的光線照在室內,像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銀霧中。院子裏有人走動,窗外槐樹上的麻雀喳喳喳地奏起了晨曲。準是個好天氣。他又合上眼,卻再也睡不著。一個聲音又在耳際回響:“現在是‘萬事俱備,隻欠東風’了,為帝製進行宣傳的事要多多借重你了。”這是親切的充滿期待的聲音,可是另一個聲音反駁說:“國體改為共和,總是曆史的一個進步。現在重談君憲,豈不是倒退?”可是前一個聲音立即辯解:“推行君憲以避免軍閥割據,怎能說是倒退?推行君憲可以救國,又怎能說是倒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