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0章(3 / 3)

他想起遠春。遠春是個容易衝動的人,可自己的內心不同樣有些騷動不安麼?袁克定催寫的文章遲遲沒有動筆,總想看看情況再說。

八大胡同倒成了官方消息最靈通的地方,他又來到遠春這裏。夏壽田已接眷屬來京,不再到楊府去吃飯了。幾天沒見楊度,他找到遠春這兒來。一見楊度就說:“我有重要話對你講。”

遠春見他們談得鄭重,便躲了出去。

夏壽田目送遠春走出屋子,便說:“昨天總統問到你,總統說,晳子最近忙些什麼?他是精通憲政的第一流人才,為什麼在這重要時刻,不寫寫憲政問題的文章呢?總統著實惦記著你。”

聽到老袁說他“精通憲政”的話,楊度仿佛重新聽到初入袁幕時老袁對他讚美的親切語調,不由得怦然心動。老袁的笑容和聲音,自己對老袁的感恩心情,又從遙遠的地方喚了回來。

“從很多情形看來,帝製正加緊準備。”夏壽田繼續向他提供內幕消息,“威廉二世寫密信給總統,勸他做皇帝,保證在財政上、武器上全力支援。日本提出‘二十一條’,想趁火打劫,但又秘密勸總統做皇帝,說那樣才和日本的‘萬世一係’的國體相仿。我天天在總統左右,從總統接見部屬,辦公到總統的飲食起居,都分明感到總統是要登位做皇帝。”

楊度用手拍著前額,追思著往事,想到憲政一向是他的專利,便說:“我不反對總統做皇帝,問題是做什麼皇帝,是專製皇帝還是立憲皇帝?”言下仍有不少疑慮。

他們在遠春的梳妝台畔,楊度仰臥在沙發上,交疊著雙手支著後腦勺,眼睛望著天花板。夏壽田坐在梳妝鏡子前麵,用手指輕輕敲著台麵,極力攛掇說:“事在人為,你寫寫君憲文章,不同樣可以影響他麼?”

這話更搔到了楊度的癢處,想當初,對冥頑不靈的愛新覺羅專製皇朝,自己還寫文章企圖影響它,要影響老袁自然比那容易得多。他的興趣來了,眼光射向夏壽田問:“午詒,你倒說說,還有什麼內幕消息?”

“大爺袁克定惹惱了總統,被總統狠狠抽了一頓鞭子的事,你可知道?”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楊度猛地從沙發上坐起來,急切地問。

夏壽田向鏡中瞧著自己的影子,依然平靜地說:“總統每天要看日本人辦的《順天時報》,想從中了解日本政府的意向,總管家袁乃寬秉承大爺袁克定的意旨,天天偷印假的《順天時報》給總統看。總統看到《順天時報》上登滿了日本人讚成中國實行帝製的文章,當然十分高興。總統的三小姐愛吃五香豆,她的丫頭回家,用真的《順天時報》包了一包五香豆,回府送給三小姐。昨天總統在三小姐處看到這張真的《順天時報》,發現上麵的文章都反對帝製,才知道受了騙,大鬧了一場,還動手把大爺狠狠抽了一頓鞭子。”

楊度聽了感歎道:“總統深居簡出,除了一次到天壇祭天之外,就不出總統府一步。這樣當然容易受群小包圍,偏聽偏信。連大公子都挨了打,那袁乃寬印假報欺騙總統,更少不了一頓鞭子了。”

夏壽田笑著反問:“依你看,總統會怎樣處置袁乃寬?”

楊度搖搖頭,表示無從猜測。

“昨天,我親眼看到,總統暴跳如雷,袁乃寬嚇得兩腿直抖,牙齒打戰,話也說不出來。”夏壽田敘述著,“當時我想,袁乃寬這下完了。真想不到,總統後來叫袁乃寬進內室談了一會兒,袁乃寬出來時滿臉得意之色。這大概就是總統高人一籌的地方。我想:總統之所以原諒他,大概知道他急於擁戴總統做皇帝才不惜弄虛作假,到頭來還是出於一片忠心吧。”夏壽田敘述的是事實,給人的暗示卻是擁戴無罪,即便擁戴者使用了最卑鄙的手段。

楊度依然仰臥著,沉吟不語。

夏壽田站起來離開梳妝台,又回頭問:“你可知道,梁財神又成了總統的大紅人了?”

楊度又坐起來,十分輕蔑地說:“這個錢鬼子!有錢使得鬼推磨,想不到連總統也離不了錢鬼子!”

“這梁財神呀,臉皮厚,挨了罵不臉紅;肚皮大,吃了氣不計較。他對人說:‘我不怕袁項城,就怕楊杏城。’他怕像趙秉鈞那樣喝楊士琦的毒藥水。現在梁財神正調動他的財力,忙著為推行帝製鋪平道路呢!”夏壽田站在繡房中央,談到梁財神也不那麼心平氣和了,他知道,單憑他和楊度的交情,他早已成為梁財神的眼中釘。

楊度聽著也坐不住了,他站起來繞到窗前,眼神由憂鬱轉為憤怒。他瞧不起梁財神,但梁財神的東山再起,對他卻是一個不大不小的刺激。對,絕不能讓梁財神爬到我頭上胡作非為!讓梁財神之流成為新朝新貴,國事會弄得更糟;隻有我來推行君憲,才可以抵製他。他這樣想,正像某些思想落後於時代的人,也可以帶著某種正義感幹蠢事一樣。當然,他也有個人名位欲望,有做新皇朝功臣的狂想,可是在這種卑鄙欲望出現時,他也總要和救國抱負攪和在一起,好像隻有這樣,才覺得心頭舒坦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