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一向自視甚高的指導員,他的父親原來是大軍區的空軍副參謀長,原是四野林彪屬下的一員虎將,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地卷入了林彪謀害領袖的陰謀,終於隨他的政委一起走進了“林彪死黨”的行列。於是他這個昔日軍校的“白馬王子”馬上成了被打人另冊的“灰姑娘”,他被複員了。
他和她的分手,是在學校營區外的那片小樹林裏。她已經回到了學員隊,她們的分隊長是原指導員的一個哥兒們,給她帶來了他寫的一個紙條。當她看到他那熟悉的筆跡時,心中突然湧起一種難以名狀的興奮,表情立即不自然起來。分隊長卻灰著臉告訴她:“他複員了,因為家庭原因,明天就要離校。他是一個好人,你應該去見見他。”並破格同意她請假,去與他作最後的告別。
他們漫步在秋葉飄落的樹林中,蕭瑟的秋風無情摧落著枝頭的一片片枯葉,他們踏著腳下厚厚一層落葉,在林中蜿蜒的小徑上走著,走著……長時間地相對無語。他眉頭緊皺,兩手插在褲兜內。她麵無表情,緊緊跟在他的身後,還是像以前那樣,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兩人心中飄浮起一縷縷無奈的惆悵。秋風在他們身邊柔柔地吹著,高高的白楊樹枝頭飄揚著青綠、淡黃和褐色的葉片孤零零的,存幾分淡淡的淒清。她似乎等待他表示什麼。
他終於鼓足勇氣,用他那深沉的目光凝視著她秀美的杏眼說:“我就要複員了,成了老百姓,你還在部隊,但願我們的友誼長存。我原來以為我們的友誼會順其自然地升華,發展……而現在已經不可能了。”
“為什麼到地方我們可以保持聯係,我從你身上學到了許多,真的……”她睜著好看的杏眼,真誠地表示。
“這是不可能的,我已是老百姓,而且還背著政治問題的家庭包袱,在我們這個高度政治化的國家,‘政治問題’意味著什麼,你看到那些地主、資本家、右派分子的子女的生活了嗎我現在和他們一樣已淪為‘賤民’階層,而你是部隊小軍官,以後入黨、提幹,按部就班地升遷,而我的命運之舟隻能任憑政治潮水的漲落而升降了。”說完他長歎一聲。
他真誠地說:“君紅同誌,在軍校的幾年生活中,有幸認識你這樣冰清玉骨的女性,己願足矣,我會永遠珍視我們純潔的友誼。”說完,他仰首蒼天,上唇咬著下唇,眼中淚光晶瑩閃爍,卻沒有流下來。
突然,他破天荒地用手撫著她窄窄的肩頭,像大哥哥對***那樣說:“我會帶著這段純潔的友情去重新感悟人生,並開創新的生活。也許路很艱難,但是‘艱難困苦,玉汝於成’、‘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我是準備走艱難曲折的人生之路的。還記得俄國的‘十二月黨人’嗎那是一群青年貴族,卻甘願放棄安逸的生活,為了理想而自我流放到西伯利亞,反抗沙俄的專製統治。我不會消沉。‘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我們這一世末了,已經被斬。‘高岸為穀,山穀為陵’,這就是中國的政治,是人生的又一道風景線。這一道風景線等著我去發掘、開拓,也許它會有許多順境中不易發現的價值,像曹雪芹,像蒲鬆齡。”
她隻是眼中含淚默默地聽著,慢慢用手挽起他那粗壯有力的臂彎,頭慢慢地靠在他的寬闊肩頭。她想說“指導員,我愛你”,但終於沒有說。他的情緒起落極大,一會兒悲壯,一會兒又有點消沉。他竟然吟頌起《紅樓夢》中甄士隱的《好了歌注》: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在蓬窗上。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霄紅綃帳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正歎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