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前,慢慢地從筆洗裏酹上一小勺清水注滿眼前的硯台,他開始磨墨,他不喜歡用墨汁,他愛用自己家鄉的徽墨。張麗姍輕輕地走過去,接過他手中的墨,慢慢地磨著,墨溶於水一圈一圈漾開,由淡到濃。譚儒文提筆濡墨,開始寫信。他們互相之間什麼都不說,空氣像是凝固了一樣,隻聽見“沙沙沙”的硯墨聲,仿佛是空氣裏回蕩著的是濃濃的鄉思,這鄉思敲擊著譚儒文的心,這濃濃的鄉思終於化著譚儒文那蒼勁有力的書法,在信箋上慢慢地舒展開來,仿佛是清澈湖水中灑下的點點春雨蕩開一池漣漪。
韻貞吾妻:
來函接讀。知你和冠兒近況,甚感寬慰。儒文愧對妻兒,無以自贖,深感罪孽深重,惟有自責。雖海天相隔,人各一方,非我心願,欲渡苦海,無舟無楫,彼岸漫漫,前瞻、回首何處是岸心如孤舟,來去無從。你是身苦,我是心苦,或許雙方身心皆苦,所謂苦海無邊,就隻能求得自身的清淨了。我等都自以為鳥籠,在捕捉著生命的鳥,其實我等皆為小鳥,在尋找關自己的籠。為名,為利,為權,為色而尋求鳥籠,耗盡一生追求,而被追求的一切所埋葬。世事並非皆能如人願,惟本性清淨,就如天之常清,月之常明。如為浮雲覆蓋則上明下暗,忽遇風吹雲散,則上下皆明,萬象俱現。你的來信,拂我心頭浮雲,啟我心中情思,乃一燈解除數十年陰暗;一智能化幾十載愚癡,情為利惑,性為位蔽,心為名遮,神為勢屈,皆為愚夫俗人之見。文而今大徹大悟,是乃寄身山野孤島之中,魂魄無著。遊魂自要歸去,與君同遊故鄉山水,葉落心要歸根,以報韻貞數個載相思之情。生耒給你幸福,死當還你一顆赤誠心,天日昭昭,此心此情可鑒。
願菩薩保佑你,以上區區微言是以風燭殘年之人,曆經苦難而悟出的理。此理冠兒未必能理會,因他是官場中人,如我之當年,
不知何處來,不知向何方去,為名利所誘,為權勢所惑,晚年歸樸返真,悟道不惑,而已近日落之際了。詩文已閱,隻是心境太悲苦了點,這皆我罪孽也。自感無你之才華,也和上幾首,聊表寸心而已。
即頌
心安
儒文於台北草山
一
欲問古都舊事哀,
愁雲日暮獨徘徊。
錦書天涯傳芳訊,
淚眼筆底問恨海。
春潮已退良緣老,
佳期當誤鬢毛衰。
殘柳臨風難吹綿,
辜負梅媼詠絮才。
舊詩重睹多嗟歎,
淪落孤島思無涯。
當車春寒搖悲瑟,
而今眸熱盈淚花。
浮沉人世多感慨,
離散家國隔海峽。
秋水望穿涕泗盡,
功名悔覓枉拋家。
三
秋風送雁到北投,
遊子海天覓舊家。
嫦娥應悔偷靈藥,
後羿徒作射日誇。
屈指去國三千裏,
撫腮鬢毛白雙頰。
妻兒應歎光陰老,
朽鼎再難冶丹砂。
儒文原也想寫上四首以為韻貞酬唱之作,後自感興情已盡,也就不再硬作下去。他自感他的才情是不如梅韻貞的,隻在信的末尾又附上一句:
另,托人帶上家父遺物《觀滄海》雨點金星硯一方,以證心跡。
這是舊家之物,所刻所篆之景,雖是百年前之製硯名匠所作,卻成我後半生之筮語也,豈非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