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密林裏的營地(2 / 3)

在新的營地住了十天之後,巴裏上尉決定派周天化去紅色遊擊隊那裏擔任無線電台報務員兼聯絡員。在這以前,巴裏上尉和遊擊隊長“神鷹”見過一次麵,談好了計劃。

紅色遊擊隊的營地在河流對麵的叢林深處,他們的營地經常變動,而且崗哨十分嚴密。在馬來亞半島早年共產主義思想曾經盛行過。1930年的時候,李立三、瞿秋白批準組建了南洋共產黨,此後一直在發展壯大。日軍入侵馬來亞前夕,英國當局和馬來亞共產黨達成共同抗日的協議,讓共產黨的活動合法化了。馬來亞的華人在共產黨領導下組織了義勇軍參加戰鬥,可由於英軍的大潰敗義勇軍的抵抗起不到什麼作用。而日本人,則因為當地的華人參加抵抗對他們采取了極其殘酷的報複。大批的華人為了躲避日本人的殘殺而逃入叢林,組合在一起,變成一支非常強悍的紅色思想武裝。他們是日本人死敵,號稱是AntiJapaneseUnion(反對日本人聯盟)。巴裏上尉知道他們的價值,努力保持和他們的合作關係。紅色遊擊隊的電台設備很簡陋,巴裏上尉要把新近才空投下來的一套最好的設備交給他們,和他們建立統一的密碼係統,把密碼送到太平洋戰區的SOE指揮部,或者中國內地,甚至是延安。

周天化在出發前,巴裏少校一再囑咐他,第一,去了那裏就要服從遊擊隊的指揮,要做到和一個普通的遊擊隊員一樣,不能擺出自己是英國軍人的臭架子。第二是千萬不要和遊擊隊員談政治,他們是一些非常容易激動的人。不久前曾經有兩個華人聯絡員因為和他們爭論政治被殺了。巴裏上尉說:“Shutupyourmouth,ifyoudon’twanttodie!(閉上你的嘴巴,如果你還不想去死!)”

有一條小船來接他。上麵有兩個年輕的紅色遊擊隊戰士,年紀和周天化相仿,顯得很有禮貌地幫他把電台設備裝上了船。周天化隻聽說過可沒見過紅色遊擊隊的人,現在發現他們的確不一樣。他們的裝束很整潔,齊膝的軍裝短褲,帶著一種八角的帽子,一顆紅色的星縫在帽中央。他們都不大愛說話,一個在船頭持槍警戒,一個劃著船。小船在叢林中的小河蜿蜒而去。紅樹林的根部長在水裏邊,樹冠遮住了天空。在離開SOE營區一段路之後,那個持槍的年輕人說他要給周天化蒙上眼睛,因為要進入了遊擊隊的營地範圍了,這是命令。這個年輕人說的話是Mandarin(中國內地官話),和廣東話很不一樣。周天化在訓練營的時候學過Mandarin,所以還能聽懂。他被蒙著眼睛,在船上劃了大概一個小時,遊擊隊員把他的遮眼布拿掉了。他看到了這裏是一個非常漂亮的河灣,水邊飛著雪白的鷺鷥,岸上有一排排士兵在操練。小船靠了岸,周天化被交給了兩個掛著手槍的遊擊隊員。他們帶他進入營地。

在經過一排排整齊的草棚營房之後,走進了一個比較大一點的草屋跟前。沒有門,掛著一條遮陽的竹簾。一個警衛員在門口給周天化搜了身,提醒等一下見到了神鷹,不可以頂撞他,不可以讓他生氣,不能打斷他的說話。然後放他進來了。

從外麵的陽光下進來,周天化的眼睛一時覺得裏麵很黑暗。他隻看見草屋中間有一張簡陋的桌子,有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在用鉛筆寫字。他正納悶,聽得左側有一聲咳嗽的聲音,原來這裏還擺著一張帆布行軍床,一個瘦削的男人半躺著在看書。這人見周天化進來,把書放了下來,站了起來,示意那小孩子去裏麵的屋子。周天化知道這人一定是神鷹了,心裏很緊張。神鷹坐到了剛才那孩子坐的椅子上,示意周天化也坐下。他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人,清瘦,兩頰有一片紅暈,像是肺部有問題,老是咳嗽。他穿著一套粗布的軍裝,頭發留得很長,色澤如青色的絲線,看得出是精心照料的。他打量了一陣周天化,開口問道:“我手下的人告訴我,你是一個加拿大長大的中國人,是坐飛機從天上飛過來的,而且還從飛機上跳到了叢林裏麵,真的很了不起。我到現在連飛機都沒坐過,我總是怕飛機會掉下來,或者被人家打下來。”

“加拿大太遠了,坐飛機都要好幾天。聽說以前的中國人坐船從廣東到加拿大,要坐三個多月時間。”周天化陪著小心說。

“我知道這段曆史。其實我們的祖先都是坐船離開家鄉的,不過他們遇到了不同的風向。你的祖先漂向了西方,結果到了北美,我們的人遇上了南風,結果就是到了南洋。我不知道你們在北美的生活怎麼樣?聽說你們喝不到牛奶,因為那裏的資本家們喜歡把牛奶倒進大海裏去。而在南洋,我們遇見了還算寬容仁慈的地方總督,曾經生活得很不錯。可是我們的家園一夜之間被日本人燒毀了。我們的人被他們殺光了。吉隆坡失守之後,被殺掉的中國人超過五萬,屍體全被扔進了海港裏。你看到剛才那個孩子嗎?他的父親是因為身上有一個日本人不喜歡的文身圖案,結果被日本人用烤全羊的爐火慢慢烤熟,還把烤熟後的照片到處張貼。他的母親和五個哥哥姐姐是被日本人捆住手腳後扔進海裏活活淹死的。”

“為什麼日本人要殺中國人呢?這兩個國家一直是仇人嗎?”周天化問。他想起了斯蒂斯通鎮上和他一起打漁的日本人,怎麼也難以想象他們會是殺人如麻的魔王。

“這個問題十分複雜。簡單地說,這兩個民族是天敵,就像是貓和老鼠,或者是老鼠和貓,幾百年之前和幾百年之後都會是這樣。在這個叢林裏,真正的敵人隻有中國人和日本人。英國人隻是過客,他們隻是在利用著日本人和中國人之間的戰鬥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已。”

“我明白了,長官。”周天化說。他想起那個日本軍官池田也說過意思差不多的話。

“聽說你給我們帶來了一部功率強大的無線電台,它的電波可以發射到全世界去?”神鷹問道。

“是的,長官!巴裏上尉讓我把電台的操作方法和新的密碼係統傳授給你們的無線電報務人員。巴裏上尉要在叢林裏建立一個對抗日本人的無線電台通訊偵測網。”

“我以為巴裏上尉要麼是個天才,要麼是個瘋子。他不僅是要建立無線電偵測網,還要搞什麼把日本人包圍起來的拉鏈行動。我在上個月和他見過麵,他答應給我一台高功率電台和一批武器裝備,以換取我參加他的包圍頌城的行動。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現在叢林裏遊擊隊的實力和日軍不成比例,根本沒有能力去奪取城市。我們正確的戰略戰術是要打叢林持久戰,要從農村包圍城市,把城市的負擔交給敵人。要讓敵人在明處,我們在暗處,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的手裏。”

“是的,長官!”周天化說道,其實他不懂神鷹說的遊擊戰術和巴裏的包圍行動有什麼區別。

“但是一台高功率的無線電台我們還是非常歡迎的。”神鷹說。

“是的,長官。”

“聽說,你會說日本話?”神鷹換了個話題。

“是的。我們在上戰場之前,學習過日本語。”

“很好啊。可是我還聽說你在跳傘後失蹤了一段時間才回到營地?真有這事嗎?”神鷹說。

“是的,我的降落傘被掛在了樹上,和他們失散了。”周天化平靜地說。他驚訝這個人怎麼什麼都知道了。

“後來呢?不會是樹上那些猴子幫助你解開降落傘吧?或者是一些愛咬繩索的鸚鵡?”神鷹開起了玩笑。

“不是猴子。是幾個土著的獵人幫助了我。”周天化說。

“土著的獵人?是不是依班人啊?以後要小心依班人,他們是會割陌生人的人頭的,尤其是日本人的人頭。”神鷹笑著說,他的每句話都會讓周天化心驚。不過這時候他結束了談話,讓警衛員帶周天化去吃飯。

當天晚上,遊擊隊為周天化舉行了一個歡迎會。神鷹給大家講過話之後,遊擊隊員集體唱起了歌,是一首抗日的歌曲:同胞們,細聽我來講,我們的東鄰舍,有一個小東洋,幾十年來練兵馬,一心要把中國亡……接著有幾個遊擊隊員演出了一段皮影戲。這個戲是個活報劇,演的是日本人占領馬來亞後的暴行。叢林裏條件困難,演戲的器材取自一個皮影劇團舊戲文裏的道具,中國古裝的帝王將相和莎士比亞的李爾王、奧賽羅的皮影都混在了一起。因為沒有女遊擊隊員,一個男遊擊隊員得模仿女人的聲音咿咿呀呀地唱著南海歌仔戲的調子。這段戲裏演到兩個日本人在大街上抓去一個姑娘,要帶她回營房強暴,姑娘在反抗。戲裏的日本兵是用李逵和尉遲恭的皮影來代替的,被強暴的姑娘則是《羅密歐和朱麗葉》裏的朱麗葉,而日本人手裏的刺刀隻好用關公的大刀和程咬金的斧頭了。盡管是皮影戲,當演到那個女孩在苦苦掙紮,兩個日本兵拿著刀斧推著她往前走時,幾乎所有的遊擊隊員都憤怒了,情緒激昂喊著口號。周天化也憤怒了,眼淚嘩嘩下來,完全入了戲。但是他把戲完全看反了。他把那個被刀斧押著的女孩看成了是斯蒂斯通鎮上的日本歌妓藤原香子。他腦子裏還清楚記得那天藤原香子被加拿大軍警帶出歌妓樓,裝上卡車的情景。藤原香子的頭上包著紗布,血水染紅了額頭。周天化和眾遊擊隊員一起喊著口號,哭得比他們還傷心。可要是這些遊擊隊員知道他為什麼而哭,非得一槍崩了他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