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樸素的敘述(1 / 2)

今年秋天,朋友幫我從山裏的窯場抱回一個素燒的陶罐,純白色的,幾乎沒有什麼光彩,可是在近於喑啞的沉默中有讓人心動的樸素。陶罐上有一圈圈綿密而細膩的螺紋,是製陶時旋轉的印跡,因為穩妥和沉著,它們沒有上升的趨勢,隻是平平的、均勻地繞在陶罐周圍。那份悉心和從容,既屬於陶罐,也屬於製陶的人。它的分量很輕,摟在懷裏生怕稍有閃失而破裂,內壁有淡淡的煙熏痕跡,可是外表潔淨勝雪。沒有經過窯火焠煉的陶罐,所謂堅韌總是非常有限的,更加需要嗬護。左看右看特別喜歡,這是家中最素淨、最簡單的一個罐子,並排放在一起,在許多花紋和釉色中竟是最閃亮的,隻能單獨存放。於是,小心翼翼地將它請到一個藤編的小茶幾上,很矮也很穩當。茶幾擺在林立的書架旁,可以席地而坐,隻為看它。

三毛在《我的寶貝》中記述過一個陶罐,也是素土燒的,她將那個線條雅美極了的泥巴壇子用雙手輕輕捧住,放在膝蓋上,回程時出了小車禍,當後麵的車撞上來的時候,三毛的整個身子往後仰去,手的姿勢保持不變,仍然抱著她視為寶貝的泥巴。現在,我也有了一個素土罐子,沒有波折,它穩穩地來到我家,坦然自若的在書房一角兒,發光。找出那本綠色封麵的書,翻出這一段,那個讓三毛傾心的地方,是“華陶窯”。三毛說,一生承擔自己的命運,決不隨便羨慕任何人,也不想做任何人,隻有這一次,夢,落在一個做陶的女子身上,那份對於泥土的愛啊,將人親得那麼幹幹淨淨。

為了表示隆重歡迎,愛人特意買來幾束仿真的向日葵,顏色舊舊的,本來並不明豔,可是插在陶罐裏,卻顯奪目。後來還換過一大蓬藍紫相間的野花兒,初看隻算合拍,久而久之也就看習慣了,好像這個陶罐就是為了這一蓬野花輾轉顛簸而來的。有一天打掃屋子,看見野花上積了塵土,輕輕一撣花葉凋零了。沒有花朵映襯的陶罐卻重新煥發了精神。原來一枝獨秀,也可以用在一個失去修飾和映襯的容器上。默念兩個字,樸素。

一個人,向往繁華的生活本是理所當然,可是在你奔赴,或爭取的同時,肯定要接受更多的關於“索取”的指南。有人會說,等功成名就以後,我會再回到這一站。說來很好聽,那叫回歸樸素。或許還有人說先迎合市場,迎合大眾讀者的口味,操練幾本暢銷書,再回頭來寫真心喜愛的文字。說來更有道理,這叫“以文養文”。剛開始,我確信這是一條通途,一條來去自由的大路。現在我不這麼想了,當你放棄一方以後,你必須得承認,那也許就是永久。人生苦短,沒有多少時間和路口供人來來回回。複雜和簡單,也許並沒有黑白之間的巨大矛盾,但它們常常並不在一條路上,並不是一條路上的互為起點和終途,所以也談不上什麼回來了。

在現實生活裏,我也願意相信好的總是貴的,或者貴的才是對的,這隻是一種對生活質量的追求。樸素,似乎隻是父母所遵循的真理,隻是書卷上形容前人優良品質的一個詞彙。在默默凝望中,散發著隱隱的淡淡的植物的清香。

我可以坦然麵對自己的文字總結,充斥了華麗句子的文章很容易蠱惑自己,許多時候寫得很順滑,會誤以為那是才華在閃現。現在我可以否定那時候的看法,那些都是泡沫,連當初的光彩,都不是真的。但是仍舊能夠平和地看待,那也是文字一種,是一個人在一段時間裏的刻苦追求。好的文字,各人有各人的看法,無分對錯。甚至我們沒有全然開闊的視角去論斷,哪種是應該仰望的,哪種是用來鄙視的。但是一個人的閱曆和隨閱曆而來的心胸一定會讓他有一個明確的取向,哪怕現在是霧裏看花,但隻要真正鍾愛文字,總有一天會看到隻有樸素才能散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