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入夏以來,這個城市的末班街車從二十點四十九分延遲到了二十一點三十八分,我很納悶如此精確的時間是通過什麼算式求解得來的,當然我很讚賞這種充滿善意和關懷的做法。一向認為,一個城市的末班車時間不僅與其繁華程度有關,而且是對可能的乘客的一種推心置腹的理解。你想啊,不管你勞累到多晚,總有一趟車能平安地送你回家,多好啊。
喜愛末班車,除了其妥帖的動機之外,還有車裏的氣息——懶散的,稍有些倦怠和恍惚,但不會錯過到站的警醒。相比白天充滿焦躁地奔赴,末班車裏是安詳的抵達,早一點或晚一點兒都沒什麼關係。閉目養神的和瀏覽霓虹的人,一樣安靜。
平日上班朝九晚五,對於末班車的善舉卻抱有感激之心。因為酷愛散步,常常走著走著就走遠了,直到累了才發現已經無力原路回來了。這時,末班車隆恩浩蕩地款款而來,那種恰好和適意就別提了。
【2】
從夏天到秋天,路上常想的是我正在鋪展的小說,情節的走向大都是在走路時逐漸清晰的。我嚐試用一種遠距離的觀望去敘述小說中的人物,或者說是打量。能夠看清的東西寫到紙上,不能分辨的仍交付黑暗。我不是小說中的他或他們,他們和我隔著近乎漫長的距離,無所謂誰更超前或落後,我們是平等中的遊離,我像尊重朋友的隱私一般尊重他們,既不擅自揣摩,也不妄加定論——唯有敘述,在推動著這部有始無終的小說,艱難前行。
我可以肯定這不是一部主題先行的小說,他們原來怎樣,或今後會怎樣我全然不知。我隻是以個人的角度去理解,其實也根本不存在單方的理解。或許可以說,這是一部自討苦吃的小說。我常疑惑“他”為什麼這樣,比如離開,比如反悔。也常常開解“她”不要糾纏,要懂得見好就收。
當然,我和小說中的男女不是朋友,他們是過客,偶然路過我的白紙,留下的既非腳印,也不是傳奇。我不讚同他們的行為,但又不能確定自己有無他們的論調。我也不知道何時結束,一切全是走著看吧。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我都是堅持“敘述”,有時是一小段兒,有時是一大章,比如出差或開會,我的人物就會在小說中複活和度日,一樣的日子,各自的活法。
前幾天把積攢的稿子斂起看了一遍,驚異於竟有那麼厚的一大疊了。第一個念頭就是抓緊收尾,否則就泛濫成災了,然而又不甘心就此住手,好像重任在肩似的,把開始以為的遊戲當成了正事。眼下,我的小說還有好多條路呢,我還得替“他們”選一條更肯定的路,光明和黯淡都不是目的,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小說和行人不一樣的地方是,他不需要末班車,隨處可以青山為家,隨時可以下車走人。
最後一封信,我想把它放在開篇的位置。至於美妙而神秘的——“他們彼此深信是瞬間迸發的熱情使他們相遇,這樣的確定是美麗的,但變幻無常更為美麗。” 辛波麗卡的《一見鍾情》隻是一個引子。這封作為終結的信才是基調。一個平淡,且冰冷的故事從“最後”開始慢慢向前蔓延,這張合成的題圖應該可以充當小說的底色了,荒涼中的一點皎潔。
以目前的篇幅,盡可以大功告成了。梳理脈絡是結束以後的事兒,尤其是前後矛盾或重複的地方已發現了幾處,真讓人氣餒。開始引以為榮的距離感讓我覺得即使是遊戲也毫無意趣,但是,和以前寫散文不一樣的是,我懂得了怎樣沉住氣,兜兜轉轉,一步步接近更加可能的那個地點,可能是東,也可能是西,把預設的謎底慢慢地,慢慢地揭開。
【3】
今晚又走了很遠,走到人煙稀少。路上碰見一個號啕大哭的孩子,趿拉著涼鞋一邊追趕豪邁前進的爸爸,一邊涕淚橫飛,訴說心中的委屈。也隻有孩子能這麼盡情地痛哭吧,不免還有些羨慕。想起小說裏的某一章,說:
“蘇三最大的理想,就是大哭一場,而且要坐在馬路砑子上大哭一場。”
走到河邊小坐一會兒。向後轉,在站牌前等候,末班車姍姍來遲,隻有幾個乘客,仍找了個角落遠遠地坐下。想起從前在火車中早就總結出來的——不論有多少空位,人們總是會選一個單個的座位,沒人願意留著空位和陌生人擠在一起,否則,將被疑為不懷好意。相遇,有時竟是無奈的選擇,和愛情小說中的邂逅完全是背道而馳。
前座是個年輕女子,正在通電話,向彼端的人祝福生日快樂。掛了電話,緊接著發短信,並非我有窺視別人隱私的愛好,在熄了燈的車裏,手機的屏幕實在是太耀眼了。我還是看見了那幾個字:我愛你,生日快樂。
為什麼電話裏不說呢?是投石問路,還是盡在不言中?雪亮的屏幕上,有個小小的信封在騰飛,以拋物線的姿勢順暢劃過。也是一種放心,我聽見她長舒了一口氣,像完成了一份艱險的任務。
離家還有三站地,下車,步行,風塵仆仆的末班車載著戀愛中的女子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