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敲遍所有的門,一無所獲。唯一那扇通向目標的門,人們找了一百年也沒有找到,卻在不經意中碰上了,於是它就自動開啟……
——普魯斯特
【第一日/長路】
七天長假,安安靜靜交給閱讀——讀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這套儲存了多年的長篇著作是我的一個心結,橫亙在現實世界之外,時時呼喚我,也時時拒絕我。這厚厚的七卷本啊,是我的愛,也是我的失敗之書,它像一團渾厚的光,縹緲、透徹、迷離、純粹,在一瞬間搖曳多姿。讀過許多次開篇,但沒有一卷順理成章地讀完。沒有開始,怎麼能有結束呢?
《追憶似水年華》是一部向內心探尋力量的書,透過明顯柔軟的筆觸,彎彎繞繞,抵達內心真實的脈絡,並從脈絡中發現時間的力量,猶如從一顆種子裏看到大樹,從一滴水裏看見大海。
羅蘭·巴特說過一段話:“確切地講,寫作正是自由與回憶之間的和解,它是回憶的自由……像自由一樣,寫作也隻是一種時刻。事實上存在著一種寫作的曆史,並且,唯有寫作這一時刻才是曆史最為清晰的時刻之一。”
思之,讓人落淚。
這樣的時刻,這樣的夜——秋風、微雨、悠緩的琴聲、橙色的燈光,還有沉默的書本……這些關於“回憶”的道具一一齊備。這樣的日子由來已久,所以一切安然,隻是對於《追憶似水年華》的憧憬和遺憾,讓這一切與眾不同。
守在這樣的夜裏,“訴說”猶如雨中的霧氣,無處不在,且無可言說。遠處,傳來火車的鳴叫,濕潤而清朗,在這個城市的西側揚長而去。那不是我的旅程,所以,我會以欣賞的心態去感覺路的流暢和匆忙。
桌畔的書才是我的長路,七日或半生將要進入和體味的內心之路。借用羅蘭·巴特的話,閱讀也是“懂得”和“值得”之間的對話,它是自由的穿梭……像自由一樣,閱讀也是一種時刻。
【第二日/印象】
《追憶似水年華》是讀高中那年傾囊購進的一部大書,誰知道買回來後竟成了心中的塊壘。麵對這套書,常常,也深深的氣餒,我真的走不進普魯斯特精心鋪設的悠長的甬道。拿起與放下之間是“安心”對“浮躁”的妥協——在之前的十年裏,它們不曾和解。
從有限的閱讀篇幅中,我感覺普魯斯特的流年並不是一堵老牆,而是一匹細膩如水的絲綢,那些目光中的光,繁花中的花兒經過普魯斯特細致的梳理和綿長的敘述,成為光的雕塑或蝕刻。由此,永恒。
至於往事淩亂的皺褶,也經過普魯斯特悉心地熨燙。因為深情,他少了一些斷定,而他筆端的皺褶也是必要而真實的。猶如一位老人沉浸在回憶中時,在眼角漸漸漾開的歲月的微笑。這是怎樣的一位男人啊,他用近乎刺繡的手法,拂過了那些華麗的引人迷戀的浮光掠影,自始至終以一種淡定的筆墨或青蔥的色彩,細細地描繪了一幅昔日的長卷。
麵對皇皇七卷著作,也許不能說他“惜墨如金”,但是從他似乎“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的安詳和內斂中,他也不曾浪擲筆墨,而是將一種徐徐或漸漸的節奏,繡在了回憶的長卷裏。因為安詳、因為皺褶,普魯斯特的長卷有了一種真實可觸的質感。我也知道了,並非《追憶似水年華》拒絕了我,而是我無法拒絕現世浮光掠影的誘惑。
【第三日/眼神】
“日子是一張瑣碎痛苦的蛛網”,博爾赫斯不止一次在他從容凝望的詩歌中如此感歎。日子於普魯斯特,卻是一張清晨的蛛網,墜滿晶瑩的露珠兒,迎著舊日的朝霞熠熠生輝。時間於博爾赫斯,有如一隻籠子尋找一隻鳥。可是《追憶似水年華》於我卻不是一隻籠子和一隻鳥,或者一張網和一條魚的關係,我想這應該是一種平等的對望,或隔岸的欣賞,中間是一樣的時間,一樣的流水。
即使是籠子和鳥兒,我也會是心存神往的囚徒,心甘情願地被俘獲。七日,縱情地囚禁在普魯斯特舒朗而縝密的訴說中,不再脫逃。
英國作家德波頓在《擁抱似水年華》中說,“為什麼我們不能敞開心胸,欣賞萬物?這也許是源於美的形象並不輕易充分顯示自身,多看一眼或許欣喜之情就會油然而生。”
為什麼我們不能敞開心胸擁抱似水年華?因為我們早晨來不及觀賞瞬間即逝的露珠兒,夜晚也無心安妥白日的喧囂,塵土飛揚的日子,當然與追憶無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