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寂寞書寫者(1 / 3)

【場景一】

渴望記敘這樣的時刻——

他,在回家的路上。深夜的地鐵中湧動著清冽的氣息。白日裏的濁重和紛亂慢慢敗下陣來,從深夜到黎明,是一座城市、一段路、一個人、一趟列車從疲倦中漸漸舒展的時分。連同燈光也比白日更加清爽,使得那些零零星星的雜物和碎屑無從逃遁,大白於黑夜。他選了一個靠門的座位,灰藍色的條絨長褲,膝上橫著一個藍黑色的背包,十指交叉,靜靜地進入一個無關等待,無關到達的空格裏。他剛剛步入老年,連神情都還沒有做好充裕的準備,隻有花白的頭發在風中飛揚著,是年輕和蒼老之間一個清淺的過渡。他麵容安詳,神態凝重,似乎剛從一本書裏走出來——有內容的書,有內容的人——此刻,也不像是回家,而是專心體驗一種片刻動蕩中允許寄身的安寧,從狂奔的列車到徐徐鋪展的旅途上的心事,在四通八達的地下巷道,地麵上是縱情聲色、容光煥發的都市,再往上是不夜的天。

他雙手護著背包,露出一角兒插了書簽的薄薄的書,書頁已經都卷起來了,想必隨身攜帶很長時間了,猶如一個沉默的旅伴,從東城到西城,再從西城帶到東城。隻要有幾分鍾的閑散時間,或許就會讀上那麼幾行。隻是幾行,他不舍得一口氣讀完。當然,這樣的書並沒有什麼懸念,寫字的人也不會暗示或激勵你一鼓作氣順勢而下。相反,這樣的書一般都很晦澀,是作者在一段鞠躬盡瘁的時間裏對內心的考察和詰問,一個人的世界當然很小,所以自然而然地隨之波及到他者的人性或者說本性中的莫名的皺褶,從中發現特性,或共性的完全融合。若是寄望從中尋求安慰的話很可能會大失所望,在“真相”的目光裏並不存在美好或醜陋的劃分,隻能判定是否切合無限透明的……所在。這其間有許多彎彎繞繞的岔路,常常需要稍稍停一下,暗暗打量紙頁或是身邊的世界裏的風景,想一想自己積攢的心得中——有多少是前人在對內心的求索中已然被細踏過無數遍了。最後,也無風雨也無晴,隻有一束柔軟而綿長的脈絡,淺淺遊弋。也許老人在想,他雖然想做一團火,但他卻隻能成為一塊透視苦難的冰……“或者,假如人麵對自身,我懷疑他是幸福的……”比如,此刻,一句緣深緣淺的話反複探入,慢慢就有了清香。他的眼睛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地鐵的門把手被來來往往的手摩挲得鋥亮,泛著冷冷的光輝。老人時而低頭沉思,臉上隨即顯得有些暗淡,但是那種內心的平靜和祥和卻不是燈光所能映照出來的。一個寂寞的讀者,有時和某個寂寞的書寫者可以合二為一,比如,此刻。

——寬敞的地鐵大廳被交織的人群裝飾成一派繁華景象。衣著光鮮或襤褸者,站在同一個看似長遠的站台,等待,等待一趟開往歸宿的地鐵。家,是一天的歸宿。那裏有鬆軟的沙發、寬容的床,它們在黃昏時分敞開了懷抱,準備接納操勞的主人。或許還會有一盞為你點亮的燈,在路的盡頭,等待,等待一個風塵仆仆的人。地鐵中有一種特別的氣息,理智地分辨不過是通風不暢所積鬱的,而感性會告訴你那是一種流浪、漂泊的氣息。

從一個站台到另一個站台,重複著不過是別人或自己的故事,周而複始。地鐵是地下的城鎮,穿過了一村又一寨,直到終點,才發現無路可走。家,還遠在天邊。出門在外的人把在路上的日子想象成諸如憧憬、追求,還有自由等等——那些在家中無法完全實現的夢想。他們的前方還將是一個遙遙無期的站台。

——記憶,像鋼軌一樣長。隻不過因為飛馳的時間把一站一站牽扯得很近,又把一年一年延伸到很遠。夜,已深了。最後一班地鐵。幾乎沒人上來,也很少有人下去,似乎地鐵裏的人隻在這一段時間是相對恒定的。夜晚,如果不是為了匆忙地尋歡作樂,深夜趕路的人總有一些辛酸的意思。

車廂裏的人並不多,七八個人分散在各個“角落”,從空間上劃分,每一個區域都可能是角落,所以每一個人也都是各自的中心地帶。他坐在門口,不過是想下車時占有主動,能快捷地走出地鐵,雖然他現在並不像馬上趕回家的樣子。有一種人是目光向內的,他可以隨時找到安妥自己的入口,可以席地而坐,也可以隨遇而安。在老人背後的座位上有個年輕的小夥子,閃亮的白襯衣,藏藍色的牛仔褲。右手靠著臉頰,左胳臂還夾著一個窄窄的公文包,像是公務員的裝備。手裏扶著一本潔白的書,那本書很厚,看起來相當吸引人,即使地鐵隆隆駛過,燈光忽明忽暗,但年輕人仍讀得津津有味。書頁在日光燈下白得耀眼。

這一刻,他是一個孜孜不倦的學生,眼神澄清,神思貫注。讀書的年輕人頻頻翻書,他急於進入下一個章節。手裏的書應該非常流暢吧,他很少停頓,一頁頁大江大河似的湍急流走。而守著書的老人就在幾個字詞構成的巷道裏細細徘徊。背靠背的兩個人,互為昨天和明天,而今天縮短到了眼下同行的一段路,下一瞬又將各奔東西,轉身即天涯。

我的背包裏也有一本白色封麵的書,作者漢娜·阿倫特。我沒有拿出來讀,有三四頁差不多都快會背了。“某些人似乎活在自己的生命裏(僅僅活在自己的生命裏,而不是——比方說——活在人群裏),他們如此坦呈,因而成為了生命的十字路口,成為具體物化的生命。”當她寫下這幾行預示自己未來命運的文字時,她隻有二十四歲。地鐵裏沒有十字路口,隻有方向的不同。當你選擇某個方向,必然要背離另一方,好像連同此刻的猶疑都是多餘的。但是如果以這段話捫心自問,你能在自己的生命和隨聚隨散的人群中選擇哪一方呢。

寂寞地書寫,可以隨時隨地進行,下一個路口,又有什麼等你經過呢。提及“寂寞”,也許,也隻有借著別人的故事才能看見那些陷在沙裏的寂寞。仿佛一個於己無關的詞彙,隻能在某一段他年的文字裏還有著應有的氣息和分量。

在此,就是我們所能浸入,所能充分體味的一切了——從存在到存在者,皆不出左右——猶如在適當的位置上的一位悉心的“傾聽者”,約翰·伯格談到保羅·斯川德的攝影作品時說——他拍攝的“瞬間”像是一種傳記式的、曆史時刻的記錄。這瞬間的長度不是以秒來衡量,而是以鏡頭前的這一刹那和這個主體一輩子的時間關係來計算的——對長長的故事作一個了解與了結。

長長短短的故事都在這裏了。一本書,一本坦呈著作者的往日的文集,讓讀者回憶或縱身文字中的光影,緩緩彌漫,又淡淡消隱。

2006年12月6日

【場景二】

渴望記敘這樣的時刻——

將暗未暗時分,空氣中遊離著一些時間的灰塵,天色依然無憂無慮地藍著,而街道和樓房好像獨自神傷一般,步入晚境。幾盞小燈猶猶疑疑地亮了,一條街上的店家總是相互依存的,他們的招牌也勾肩搭背,團結一心。隻要一家的燈開始亮了,其餘的紛紛響應號召,馬上彙入了齊心協力抵禦灰暗的隊伍。幾座高樓上的廣告像是鋒芒畢露的劍,刺向徐徐奔湧的暮色。隻是隻有張揚的氣勢,未曾穿雲破霧就妄自菲薄起來,紅紅綠綠地變幻起諸多花樣兒,先前的劍氣成了一汪溫暾暾的水色,一片靡軟。路上的草叢慢慢睡了,橋下的碎屑卻剛剛醒來,在巷道彙集的風裏試著飛翔。一盞燈就是一雙迷茫的眼睛,今夜不知望向哪裏,哪裏會有故事發生。這一年雨水浩蕩,河岸顯得很是擁擠了。水,漾上來,小船浮過去,是另一岸的花樣年華。

這是異鄉清冷的長街,和路邊漸次燃起的繁華無關。老房子上也平塗上了一層薄薄的光,和原本昏黃斑駁的牆壁糅合出特別豐富的色調。幾位老人在河邊閑坐,幾個棕色的啤酒瓶在欄杆一側東倒西歪。遠處的廣場遊人如織,他們興衝衝地趕來融入這絢爛的夜色,融入城市變幻莫測的夜生活。水邊的孩子牽著長長的倒影輕輕走過,纖細的影子在青磚石上一格兒一格兒地跳躍。正當華年的情侶竊竊低語,女子望著男人的側麵,男人看著迢迢而來的河水,一轉彎兒,就不見了。

沒有誰出場,也沒有誰來預約高潮,大家都是旅客,在熟悉或陌生的街頭交錯——花的心藏在蕊中,街的心就藏在最活躍的市井裏。市井,或許就是一眼冒著股股活水的井,井上的天空有些狹窄和逼仄,不過人們也無暇看天,街的心裏有生動的詞彙、熱烈的寒暄、買的和賣的、走的和站的,它們都湧動在一條健朗的小街上。小街上的人大都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點頭、微笑、打個招呼,簡潔之中是不用多說的熟稔,街的心就留在不必多說的那些話語裏,是熟門熟路的了然。

每一條街都有自己獨特的底色,有的是靜默的藍、有的是幽深的紫,還有的是敷了華彩的金粉,隻不過此刻在夜色的掩映下,那些燈光顯得有些淒清而已。

默念博爾赫斯的《不知名的街道》——

午後的街道不是我的

每一幢房子是交叉的燭台

人在裏麵生活

像一支支蠟燭在燃燒

——沒有被寄予思念的“村莊”也是會老的,和沒有人煙的家一樣。思念不是一陣風,過去了就過去了。也不是一群遷徙的飛鳥,盡管它們寒來暑往是為著一個古老的承諾。

——相對人世來說,房子才應該是相對長久而堅固的燭台,人隻是在其間暫時被點燃的蠟燭,是過眼的花火。這樣的情境真像極了攝影家尤金·阿特傑在街頭巷尾拍攝的一幅幅蒼藍的畫麵。他總是在清晨人跡稀少的街上拍攝,由於長時間曝光,即使偶爾有人穿行也留不下人的蹤跡。他的畫麵裏幾乎沒有人,把行人淡化,並成功抽離以後的街道猶如廢都,恍若鬼魅。可是這些沒有人的純粹的風景卻呈現出另一番天長地久、日月同輝的景象。

分明是異鄉,可是因為曾經在此生活過不長不短的一段時間,多年以後再來,其間滋味變得有些含糊了。因為熟悉這裏的街道,所以不能算是一個完整的過客,瀏覽完繁華集中的段落就可以一走了之。可是更不是什麼歸人,因為這裏沒有等待我的人了,哪怕是一扇窗、一扇門、一盞燈,它們都在我的腳步之外,兀自敞開,或許透出光亮。因著某一個隻能告知自己的理由來過三次了,也許,隻是為了冬天的大海,為了尋回一個不老的許諾。

——在一個地方居住多久才能被內心認做是故鄉呢?我不知道是否會有這樣一個數字,把故鄉和異地準確地區別開來,但我知道如果你在某條街道來來往往地走了十年以上,那麼,你就是屬於這條街道的歸人,不是遊客了。

——現在,我可以回答自己從前提出的問題了。那不是時間所能左右的,而是——是不是還有那麼一個人、一扇門、一盞燈為你等待、為你敞開、為你點亮。若是如此,哪怕你是第一次踏入這個城市,也是前來探親了。

或者,這些都是路過,或被路過的吧。可是,當無所等待,也無處投奔的時候,這些留下的和路過的才顯現出清澈的光影,就算是煙塵也有屬於自己的短暫的、清淡的痕跡。

是,痕跡。有跡可循。無論以怎樣的形式路過,今天總是有跡可循的,文字也好,味道也好,或許還有一種更隱約的聲音,容納過去,收留那些綠色的、生長希望的,或者灰色的、藏匿殘缺的,記憶。

說吧,記憶,沿著一條風沙漫天的絲路。今天不是一日一夜可以到達的。痕跡,就潛伏在深深淺淺的腳印下麵。對於那一篇漫無邊際的文字來說,成長就根植於長長短短的句子裏了。忽如一夜春風來,那些斑斑點點的痕跡浮現在清涼如水的夜色中,讓人懷疑這世上究竟有沒有一種體貼入微的力量,細心地抹去那些浮華的部分,隻留下紮實的、真實的、接近透明的一條路,這些,才是值得委以“回憶”重任的線索。它繞過了喧鬧的街區和可以混跡聲色的深夜。為了這條路要準備充足的資本,甚至是“半生”打造的堅持,才能幫助我走到今天這一站,因為懂得、因為難得、因為值得。那種頑冥不化的力量或許是存在的。隻不過在浮雲遮望眼的同時不易於被我們所察覺,那種水晶似的純度和重量。

寂寞地書寫,並不單單存在於書本之中——你我在燭台之上,在照片之外,在天地和日月之間,依然交錯。仿佛老唱片裏咿咿呀呀的聲音的絲縷,不知誰家的門沒關嚴,逃出一串低吟淺唱,隻聽清了幾個字——我們都寂寞……若是電影,此時應該把鏡頭搖上去,再搖高一些——像是意味悠遠的閑筆,假裝是一次偶然,其實字字觸到了殘留的燃點——掠過同行者眼風裏深情的一瞥,掠過相互交纏的街道與河流,掠過昏暗的或繽紛的路燈和霓虹,然後,漠然地掠過興高采烈的遊人和沒有人跡的天長地久——音樂起,演職人員的字幕漸漸漾上來,電影該散場了——最後,直到適合全麵俯瞰的角度,極盡高處是一種隻關乎內心的洞察、撫慰和閱讀,那是神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