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媽媽
媽媽老了。自八年前媽媽患上腦血栓以來,她從來也沒有服過輸。她頑強地鍛煉著,堅持直立行走。媽媽是家屬院裏著名的強者,她每天五點鍾準時到樓下的文體中心扒欄杆、跺雙腳,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寂靜的黎明因為媽媽鏗鏘的足音顯得充滿活力,許多居民是伴著媽媽跺腳聲起床的,她每天要扒二三百下欄杆,跺二三百次腳才完成自己製訂的任務,然後汗流浹背,滿載著快樂回家。兩年前,媽媽的腦血栓複發了。經過奮力搶救,第七天清晨才從死亡線上轉過身來,媽媽醒了,身體卻一落千丈地垮了下來。
近兩個月媽媽迅速地抵達腦血栓最嚴重的驛站。她幾乎不再下床,即使片刻站立也無法支撐起生命的重量,茶飯不思,拒絕吃藥,勸她吃每一頓飯成了我們巨大的難關。她幹淨一輩子了,直到現在也不肯在屋裏解手,我背著她在臥室和廁所間穿行,從前我背她時很吃力,現在不費吹灰之力,並非是我強壯了,而是媽媽在我背上飛速地瘦了。媽媽非常體諒孩子,她幾乎不再喝水,即使吃藥也隻喝一小口吞咽藥片的水,她怕頻繁去廁所麻煩我們。
媽媽很苦。父親六十歲那年永遠離去了,我和媽媽相依為命。她長年失眠,大把大把地吞食安眠藥片。爸爸去世僅僅三年時間,她就被疾病拴住了。那時媽媽還很樂觀,經過積極治療,第八天開始下地練習走路了,歪歪扭扭、踉踉蹌蹌地走了這麼多年。她總說爸爸交給她的任務還沒完成,她要為我娶妻生子。昨天我的兒子已經去小學報到了。七歲的兒子可以為他的奶奶端水送藥了。
媽媽很累。媽媽仿佛已完成了所有心願,幾乎繳械投降了。她和爸爸一樣,一輩子與人為善,有些氣強忍在心裏,有些話鬱悶在胸中,這是他們性格中致命的弱點。有時我發現我也秉承他們的遺傳,我開始有目的地調整和校正,我變得貌似開朗,據理力爭,鋒芒畢露,真的不想重蹈覆轍。我喜歡自己“設計”的性格,我是他們的兒子,身上流淌著父母的血液,能夠人為改變的又有多少呢?媽媽沒有太多文化,卻心知肚明,心明眼亮。朋友成為她晚年唯一的安慰。我不敢說子女能了解她多少,但我深知如果沒有她的知心朋友,她會更加孤單。這些年她的朋友才是她的至親。她們往來穿梭,噓寒問暖,我和姑姑、嬸嬸們交流媽媽的病情,分析媽媽的心思,探聽媽媽的心聲,大恩不言謝了。
最近媽媽情緒喜怒無常,動輒就痛哭,問她究竟為啥,她什麼也不肯說。她又能說些什麼呢?她畢竟是委屈的。委屈著爸爸過早逝去,委屈著自己病痛纏身,委屈著不公的命運。他們哺養了四個子女成年、成家,相依相伴,雙飛雙棲,不離不棄,如今剩下一隻折翅的老鳥,她還飛多高,想多遠呢?
媽媽很傻,她以為放棄治療,拒絕吃飯,才不至於連累子女,醫生說媽媽有腦萎縮的跡象,我知道她心裏一直是明白的,絲毫未曾糊塗。媽媽是那麼可愛,她開始那麼痛快那麼直白地表達自己的母愛,坦承內心的情感。她會直直地看著子女的雙眼,說“我想你”,“我離不開你”,“你早點兒回來,我等著你”……
我們上班後,她總拿著子女的照片久久地凝視,看著自己身上的骨肉。她的眼神有些渾濁了,但擋不住真情流露,她還是有盼的,盼著兒女幸福,孫子健康,唯獨不顧及自己,她忘了隻有自己健康地活著,我們才會有一個完美的家。
爸爸離去後,我尚能原諒自己當時年幼,不懂什麼是生離死別。現在我已成人,我不會放棄任何挽救的希望,責無旁貸。她隻有六十九歲啊!眼巴巴地看著媽媽日漸委靡,我們心如刀絞,每次勸她吃飯,哄她吃藥都想給她雙膝跪下,即使有時發火生氣,也是為了一份不甘和不舍,媽媽,別怪我,正因為有愛,才會有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