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沒有人煙的家(1 / 3)

你走以後,至今風雨。

昨天傍晚,又下起了蒙蒙細雨,突然想回從前的家去看看。我打著一把雨傘,傘在風中歪歪斜斜。半小時以後,到了家門口,那一條長巷黑漆漆的,樓下的自行車泛著油光。走得很艱難,好像循著這條路,隨時都可以看見媽媽,哪怕是一個背影呢。這條小路,媽媽來來回回走了多少趟嗬。獨獨不見。

上了樓,樓道裏有昏黃的小燈,這根栗色的扶手被媽媽擦過無數遍,轉彎處都露出了蒼白的質地,斑斑駁駁的。如今,也滿是灰塵了。開了門,再也沒有機會喊一句,媽,我回來了……屋裏空蕩蕩的,竟然有了回聲。打開一盞燈,又打開一盞燈,直到幾間房子裏燈火通明。媽媽,又在哪裏呢。環顧四周,一片迷蒙。靠著媽媽的床頭,像是個孤兒。孤兒是不分年齡的。

寫字台上落了薄薄的一層灰,在燈光下顯得暖融融的。屋裏寂靜無聲,隻有外邊的雨一陣急,一陣又慢了,夜雨敲窗。以往這樣的天氣,媽媽就靠在床頭,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時常聊到我的任性,她總說,你要改改了,不是小時候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不是還那麼任性?是不是成了讓媽媽放心的孩子?是不是已經成為媽媽希望中的那個人?我知道,那個人肯定是爸爸。

爸爸在這兒生活的時間並不長,但是他比誰都更愛這套房子。當這兒還是一片荒地的時候,他就天天來此打探。當開始挖地基時,爸爸又是一場興奮,趕快回來向媽媽報告,地基特別深,房子的質量一定錯不了。爸爸幾乎是一層一層看著它長高的,一如自己的兒子。其實,我更喜愛原來的房子,有小夥伴,還有一個獨立的小院兒。可是爸爸以誌在必得的豪情換來了現在的這套房子,後來,爸爸說是想將來給我留下的,這樣他就沒什麼遺憾了。搬家那天,爸爸高興得像個得到禮物的孩子。

給我一百個可能,我也不會想到這套房子竟也會成為舊居。“舊居”於此,有著冰冷的、堅硬的質地。說到原來的家,許多話一起湧上來,再以我業已習慣的某種特定的程序慢慢壓下去。不急,讓我慢慢地說。這套房子是1982年落成的,我們搬來時我剛上初中,十三四歲年紀,還不太懂得一間自己的房子意味著什麼,或者說,家又是什麼?不過是隨著爸媽一起遷徙,有父母的地方就是家了。還記得我們一家齊心協力清洗屋裏的地板,把普普通通的水泥地擦得亮亮的,光潔如鏡,都能映出倒影來。我們家樓下最初是一家挺大的飯莊,挨著家裏的南牆有一個高達六層樓的巨大煙囪,爸爸充分利用現有的資源,他在牆上掏了一個洞,到了冬天屋裏生起煤火爐時,就把我們的鐵皮煙囪直接順到牆洞裏。那一年冬天爐火異常旺,屋裏特別暖和。來年春天卸了煙囪,爸爸還在那個牆洞裏做了一個七彩的風車,終日旋轉,滿眼繽紛。那時候一切都是嶄新的,我們的日子充滿了陽光。

這裏,收存了爸爸和媽媽最好的時光,也是最後的時光。於是,一套房子成為某種曆史的見證,並且被委以思念的重任。

八年之後,爸爸走了。我和媽媽從此相依為命。媽媽的燈幾乎是徹夜長明的,我們各自把自己鎖在屋裏。那一段時間,我們顧不上相互安慰,隻是被自己的痛苦牢牢地牽扯著,一點一點地蠶食生離死別的傷與痛。我聽見媽媽在低聲哭泣,她不想讓我聽見所以才那麼壓抑吧。而我在生命中第一次“永別”來襲時,躲在黑暗的屋子裏用熾烈的煙頭在手臂上燙下五個整整齊齊的煙疤,作為永久的紀念。當媽媽無意看到時,沒有太多的驚恐,反而閃過一絲欣慰。但是從那兒以後,她不再經常哭了,一心一意過起了兩個人的日子。媽媽精打細算,把日子過得井井有條。我和爸爸的性格有極為相近的地方,媽媽幾乎是無限理解我。之後的幾年,風平浪靜。隻是偶爾看見媽媽失神的雙眼,好像是明白了對爸爸的想念將是她餘生的主題。

想念,並不是任誰都可以輕易承擔的,短短的四年以後,媽媽被可怕的腦血栓困在病床上。我和媽媽都非常刻意地不向對方提及爸爸,雖然他仍活在我們中間。我勸媽媽要為自己好好活著,不要盡考慮我。我還年輕、有力氣,肯定不會讓媽媽操心的。那幾年,我真的很努力,有人問我剛開始寫作最大的動力是什麼,我就說為了讓媽媽在和街坊鄰裏聊天時,能指著報刊上的文字,說,我兒子寫的。既然爸爸沒有等到這一天,那麼就讓我把雙份的驕傲都給媽媽吧。那些年我對自己的要求隻有兩個字,出色。媽媽肯定是了解我的,她也開始積極地鍛煉、恢複,直到有一天黃昏時回家,媽媽興高采烈地指著一籠雪白精致的包子,說,是我包的。我不知道媽媽用一隻手,究竟用了多少時間、費了多大的勁兒才有了這輝煌的勝利。後來才知道從我早晨上班走以後,媽媽就開始精心準備了,連午飯都沒顧上吃,隻為了我回家看她精彩的“彙報演出”。也就是從那時起,生的希望又一次點點滴滴地灌輸到媽媽的心裏。

媽媽住在朝陽的屋子,我住在北邊。我們家有七八件家具都是爸爸親手製作的,爸爸喜歡深深淺淺的栗棕色,所有的家具全部刷上了自己調配的油漆。好像每隔一年還要重刷一遍,那種顏色才會越來越漂亮。幾經歲月,如今那種顏色竟然愈發“洪亮”了,有一種呼之欲出的生動和活力。

後來我買了寫字台,又不停地買書架,活動的空間顯得有些局促了,但是我不想清理任何一件爸爸留下的東西。有一天媽媽叫來兩個收舊物的男人,居然一下子賣了好幾件。媽媽十分果斷,當時我很納悶,也許到現在還不十分明白。唯一的解釋是,媽媽希望我有新的生活,即使她忍痛也要把一些能夠成為陰影的舊物清理出去。我想說,並不是任何人都能夠成為陰影,而那些擁有著重量占據了空間的人並不是可以靠人為的清理而騰空的。

當我結婚生子以後,我們的家更狹小了。不過是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為什麼在我們剛搬來時總覺得那麼大呢?那幾乎是一個世界的麵積和容量。

媽媽很愛我的兒子,隻是那一代人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愛人和媽媽相處得很好,在許多方麵比我做得更好,這些都是媽媽活下去的堅定的信念。每天清晨五六點鍾,媽媽悄悄鎖上門,到樓下的小廣場鍛煉身體,七點鍾準時迎著朝霞、汗流浹背地趕回來和我們一起吃早餐。我們走後,她也從不停歇,一個人擦擦這兒弄弄那兒,我們的家總是異常清潔。媽媽給自己規定了許多任務,比如今天收拾廚房,明天擦洗沙發,後天整理鞋櫃。這個家仍是她的天地,她在尚有力量能夠給予的時候,決不放棄。

那樣的房子才是家嗬。在媽媽和愛人的鼓勵下,我就像一枝箭,筆直地射向外麵的世界……那些年我的時間也沒有虛度,除了八小時的專職,業餘時間還編輯報紙,設計裝修圖紙,在電台撰稿,寫專欄,忙得團團轉,但心裏異常踏實。我在為我們的家付出,為我們的家增磚添瓦,媽媽和愛人包攬了所有的家務,不管什麼時候回到家,都有一桌的熱湯熱飯。晚上熬夜寫稿,不知不覺間天就快亮了,總是聽見隔壁媽媽起床了,這才趕緊關上燈,到床上裝模作樣地躺一會兒。媽媽總勸我年輕時太勞累也許還不覺得什麼,等到年紀大了,身體就吃不消了。現在咱們的日子過得好好的,不用那麼辛苦啊。愛人總站在我這一邊說,媽,你就讓他闖闖吧,反正他是閑不住的。那些年很少和家人一起吃飯。在外邊的燈紅酒綠之中也很少想家,因為我知道家“永遠”會在那裏……那樣的日子,已是很久以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