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曆史的想念
【1】
有些時間,像煙……
炊煙,是村莊的靈魂。遠遠的,看見一座村莊,它坦然自若地棲息在大地的懷抱裏,寧靜、安詳,與世無爭,似乎無聲無息地緩慢生長。冬去,春來,在一個又一個輪回的季節裏,慢慢蒼老了容顏。如同陷於青春回憶的老人,有著樸實的底色作襯,怎樣絢爛的色彩都不會飛起來。秋天,它是富有的,眼前一派金黃,既是收成,也是塵世間獨有的光影。一個村莊的春秋大夢,在青草和麥浪之間飄來飄去,隨著年景流轉的老人和孩子徐徐交替,老人漸漸成了孩子,孩子漸漸成了老人。在大地的篇章裏,不需幾行就換了人間,隻留下一個曾經響亮或黯然的名字,立在村口或後山上,依然遙遙地守衛著自己的村莊。大地上的故事,一茬兒又一茬兒的,青了又黃,枯榮之間交代著祖輩的曆史,口述心傳,也是一顆塵世的種子,盡管沒有土地的滋養,可是一樣生根,開花,結果。一個村子裏有許多這樣的種子,每一家每一戶或許都有相似的來曆,但是經由各自的後人培育出具有自家特色的傳奇,有些昏黃、有些湛藍、有些紅透了半邊天,有些隻是清晨的星星,在菲薄的黎明中執迷地閃耀。農忙,農閑,那些或明朗或暗淡的傳奇也就慢慢被塵土覆蓋了,成了大地的秘密。一代又一代人還將守著這片土地繁衍生息,像麥子、像野草,總是會閃現生命的奇跡。麥浪或草海裏,當年的傳奇慢慢成了虛無縹緲的傳說,成了瑣碎絮叨的聽說,成了家長裏短時的一條引線,牽扯出來的故事好長,好長,就像圍繞著村莊低旋的風,綿綿不絕。風盡處,是更加漫長的青山,更加久遠的荒野。在風的目光裏,一切似乎都是轉瞬即逝的,一切又在莽莽蒼蒼中閃著獨有的光芒。沿村蜿蜒的小河清粼粼的水映著藍的天,各家的院牆被陽光曬透了,可以獨自發光發熱了。村裏的小路是另一條河,孩子們在波光中奔跑跳躍。房前院後的大樹,輕輕地揮手,枝丫間的老巢就在掌心悠閑地搖擺。村口是一排又一排的槐樹,樹下安睡著村裏的先人,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著家常。春來,山花點染了荒地,秋來,野草悉心地為他們蓋上一層暖融融的夾衣。這裏就是曆史的緣起吧,灰飛煙滅的往事得以再次彌漫,猶如淡淡的霧嵐,有如嫋嫋的炊煙。
清淺易散的炊煙像是村莊的旗幟,無論在遼闊的平原,還是狹窄閉塞的山坳,有了這幾縷若隱若現的人間煙火才頓時有了生機和活力。塵事如煙,或者往事並不如煙——我也常常困於類似的糾纏,沒有頭緒。似乎都是對的,似乎又都不盡然,就像在一代又一代的輪回裏,那些往事如同大浪裏的沙礫,隨著潮來潮往而分化瓦解,一粒沙會化為若幹微塵——假如有想念,即使煙塵,大抵也是可信的。
如此想來,是不是“如煙”倒也有了合理的來路和去處——從時間中輾轉而來的,歸結到一個人的記憶深處,在那裏塵埃落定,靜靜棲息。偶爾有風,就飛一會兒吧,也是將近透明的,在一個人的村莊半空,悠悠地……纏綿。在煙的視野裏,那些或飽滿或空虛的種子,也在慢慢萌芽,一顆會發芽的企願在某天清晨破土而出,於是,這片寂寥的土地霎時就有了一座開滿鮮花的村莊。
【2】
在北方的大平原上,我也有一座這樣的村莊——那是一個暮藍色的村莊,半空中懶懶的炊煙,淡淡地……蕩漾。
寫過一篇文字,《遙遠的村莊》。雖說遙遠,但也是我在童年親眼看到的。在這裏我想說的是另一個“傳說”中的村莊。在曆史的更深處,那裏已然風平浪靜,波瀾不興。那裏的炊煙和半空的雲朵凝結在一起,久久地……團聚。
爸爸走後,媽媽有時會對我說起我們家的曆史,斷斷續續的,日久天長漸漸有了大致的輪廓。
——曆史。這個詞兒沉甸甸的,有鉛的質地。在我的印象裏,“曆史”的顏色也應該是鉛灰色的,是一團變幻莫測的煙雲裹挾的一塊確鑿,既看不太清楚,也無法接近。隻是站在今天的斷點上,一遍遍推測曆史的溫度和重量。如果說重量還是能從各自的閱曆中大致掂量出來,可是溫度呢?也隻能是現在的、內心的溫度。也許,“曆史”隻有在這個時刻變得可以親近,其他時候,你甚至可以忽略它的存在,為了輕鬆和自由,為了更徹底地求解未來。在那個古老的,不再回來的單行道上,我們都是沒有曆史的,孩子。
所謂“來路不明”,就是這麼來的吧?個人的曆史,是這樣一條來路——在叢林之中,在霧靄之中,在層層疊疊的青山和綠水之中,兜兜轉轉,彎彎繞繞,刪盡無數枝節和岔路,線索僅存的那麼一條來路。如果置身足夠高遠的位置打量,也許就是反反複複的一個圓,我又站在某度空間重合的一個點上,望著兒子清澈的眼睛,他問,我們是從哪兒來的啊?
許多年前的一天,我也這樣問過爸爸,那正是心比天高的年齡,不安心在任何一個城市泅渡今生。我問爸爸,我們是從哪兒來的啊?爸爸並不想回答。爸爸自少年離家,吃了許多苦,走了許多的彎路,至今可以說,是爸爸改寫了這個也許依然旺盛的家族的脈絡,至此,這個家族有了一股溫熱的血脈,流淌在北方的大平原上了。
在當時的年紀,“家族”於我卻是可有可無的,我並不太關心。何況所謂“曆史”也已經斷代,即使那段往事再確鑿,再結實,可是漂泊至今也成了一塊磚石的橫斷麵,剩下的似乎隻有故事的顆粒了,有始,有終,卻不再有能夠接壤,能夠落實的土地了。
【3】
時深時淺的,媽媽開始為我講述那段可以說是轉瞬紛紜又轉瞬沉寂的往事,她有細說從頭的願望,可我總不能耐心靜聽,所以記下來的更是少之又少。那時候,感覺自己挺有理想的,二十歲年紀,仿佛就是為了向“世界”證明自己的存在而活的。說真的,當時我覺得父輩甚至祖輩的曆史和我沒有什麼關聯,我們都是嶄新的,像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媽媽講述的曆史其實還挺迷人的,我不時應上一句“是嗎”,可媽媽不曾理會,自顧自地按著記憶的線索,一路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