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晴朗(1 / 1)

晴朗。寫下這兩個字的時候,我感到陽光就在指尖跳躍,是溫熱的、潔淨的一小片一小片的光,在清晨的風和樹葉的合力編撰下,一漾一漾的。晴朗,有時候可以和天氣無關的,而是一種由心而生的狀態,諸如現在。我看見西邊更遠處的群山淡青色的剪影,也是風生水起的樣子,看不出山的脊梁和氣勢,是水墨畫中的沒骨畫法,那是沉默的遠山。

假使還有額外的豪情去給每一座山起一個嶄新而自我的名字,又會叫做什麼呢?是龍,還是馬?把那些顯然牽強而拙劣的名字附加在某一座山上,除了作為地標還有什麼其他的意義呢?柔軟的山脈和身旁堅定的石頭,共同組合成了山的意象,遠和近、輕和重、虛和實,是相片和底片的關係,當它們重合在一起,才有了切實的質地,有如過去和現在。

穿雲破霧的陽光明媚流瀉下來,遠山逐漸顯現,轉眼間似乎挺直了腰杆兒,是一座蘇醒的山,一個晴朗的男人的形象,似乎隨時準備上路。在北方的大平原上,雄赳赳氣昂昂地出發。

這一條路,我們究竟走了有多遠呢?

這裏的路,不僅是地理意義上的——更多的是在內心、在成長的漫漫征途中——或許更簡單的歸於時間的行列。你我都清楚,那不是以客觀的、恒定的每時每刻所能標注的,而是一些看似重要的段落和一些顯然平淡的字句所組成的一篇文字,沒有結論,沒有中心思想,是一條無歸的路。

有人說,青春對男人來說其實比女人更珍貴,也更迫切。那一段身體強健卻還沒有到肩負責任的時光,奔放而自由、輕鬆而清潔,真正堪稱流金歲月。一個男人如果沒有在青春之中盡情地奔跑,那麼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當然,這裏的奔跑應該是流浪,或漂泊的意思。也許類似的比較本身就是虛擬的,一個女人站在男人的立場,或一個男人嚐試用女人的思維,看待“青春”,看待這一段在任何生命過程中都金光閃閃的時刻,都會蒙上一層虛化了的繁華的幻影,包括美麗的憧憬,或惆悵。

所謂晴朗,是遠離了一些紛至遝來的陰影長舒的一口氣,是走了很遠的路之後對腳步、對生命的一份感念,那不僅是窗外的晴朗,還有內心的,由內而外的一種關注。

從某個年齡回望青春,感觸或發覺的光影肯定是不一樣的。三十歲回望也許僅僅是淡然,是門裏門外的光景。四十歲回望也許會逐漸看清了往昔的迷霧,不僅僅是對自身的傷懷,而是重新建立起的對青春的崇敬。五十歲回望,是理解,是寬容,是對從前走過的彎路,遇到的坎坷,而“進行”的一次深情的撫摸;於是,那崎嶇的,充滿褶皺的一段路,將平滑如綢,一馬平川。六十歲回望,看到的也許已不是風景,青春早已消融到身體、到血脈、到氣質之中了……再三回望,卻是由外而內的,漸行漸近的,晴朗。

從青年——中年——老年,到底如何清晰地劃分,哪個年齡可以充當確切的分水嶺呢?一切都是在循序漸進中,遁了影蹤。你所看到的那條路,雪落無聲。

既然時間是一條綿長的路,那麼可以將前塵和後世清理得涇渭分明嗎?從某種程度上說,是可以分得清楚的。不然,原來和現在就像一團亂麻,牽絆人的腳步。但是仍有一些牽掛——說來話長。

生命,在漫長的枯萎的過程中,讓人忘記了曾經可能有過的曇花一現。前塵後世的分野幾乎是一條筆直的路,大路通天。

當生命向前倒敘,從前的日子就是一座渾厚的山,風化和開采同時進行,風化的很可能就是你想牢記的,而開采的恰恰是希望遺忘的——望和忘,在晴朗的天空下,相互對峙,勝負難決。

並不是說值得慶幸和總結,在那段被稱為青春的時光裏,我有過一次又一次遠行的經曆,我甚至想說是飛翔。那種對個人而言最接近自由的狀態,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一片海到另一片海,從一座山到另一座山,通過不斷變換的距離,得以一次又一次打量本來的地方,那一年的海,還有我結識的最初的山。

遠行,完成了本性中向外拓展的夢想,而距離使我更接近內心的需要。放眼風物,從夢想到需要,說不清是上升了還是下沉了,隻是站在今天這個點上,開始體會到一種攜著兩袖清風漸漸揮散的平靜。

走了這麼遠的路,我想帶著晴朗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