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7章 把我們自己娛樂死(2)(2 / 3)

2002年10月

隻有一種文化

約翰·布魯克曼是許多美國科學家的著作權代理人,大約也是一位科普作家,這是《第三種文化》一書由以產生的兩個便利條件。利用前一條件,他采訪了二十三位著名科學家,讓他們對各自的工作進行闡述,對相關領域內別人的工作加以評論。利用後一條件,他把采訪材料組織成了相當生動的敘述文字。

我覺得這是一本有趣的書。首先是話題有趣,全書圍繞三個主要話題,依次為生物進化、人工智能和宇宙起源。這三個話題一方麵是非常前沿性的,分別涉及進化生物學、計算機科學、理論物理學三個領域中的最新進展,很能反映當代理論自然科學的麵貌。另一方麵,它們也都是富於哲學性的話題,所欲解開的正是生命、意識、宇宙這三大秘密。其次是角色有趣,參加者都是各自領域中的腕級人物,個個有創見,不同創見之間往往還形成交鋒。第三是表達方式有趣,大師們都撇開專業術語,盡量用日常語言談論深奧的理論,使得像我這樣的門外漢不但讀得下去,而且好像能摸到一點門道。

然而,門外漢畢竟是門外漢,就這本書涉及的自然科學理論內容而言,我能做的事情隻是了解和學習,而不是評論。現在我要評論的是這本書的《引言》,我不得不說,編者給這一本非常有趣的書加了一個相當無聊的引言。我是指他打出的“第三種文化”這麵旗幟,所以我的批評也是針對書名,歸根到底則是針對編輯此書的意圖。請美國科學界的一群俊傑用一般人聽得懂的話講述自己的研究課題,這當然很好,值得提倡和鼓勵,甚至值得喝彩。可是,這種做法夠得上成為一種新的獨立文化嗎?我無法不聯想到編者的代理人身份,不免在所謂“第三種文化”的吆喝中聽出了刺耳的商業廣告的調子。

按照布魯克曼的解釋,“第三種文化”的提法是從C.P.斯諾那裏借用的。斯諾曾經預言,人文知識分子和科學家分別代表兩種不同的文化,而第三種文化將彌合二者之間的鴻溝,實現二者的溝通。不過,布魯克曼認為,斯諾的預言落空了,他提出的“第三種文化”有著完全不同的涵義。綜觀他的論述,那涵義其實很簡單,就是不要再夢想人文知識分子和科學家之間的溝通,而是既撇開所有的人文知識分子,也撇開那個不屑於理睬大眾的自命清高的科學共同體,由那些首先覺悟起來的科學家直接麵向大眾,最好還占領媒體,來表達和宣傳自己的思想。用布魯克曼自己的話說,就是要把那個傳統上叫作“科學”的東西變成“大眾文化”,而“第三種文化的思想家就是新興的大眾知識分子”。說得直白一些,無非就是讓更多的科學家尤其是大科學家來做科普工作。我不得不再問一聲:這當然很好,但夠得上成為“第三種文化”嗎?

布魯克曼對“第三種文化”的估價和期望都極高,他宣布,屬於這一範疇的知識分子正在取代傳統人文知識分子的地位,通過其工作和闡釋性寫作揭示“人生的意義”、“我們是誰”之類深刻的問題,並把握著我們時代的方向。看來,“第三種文化”不是一麵普通的旗幟,而是一麵軍旗,是一道宣戰令,矛頭主要指向人文知識分子,要把這批過時的家夥趕下曆史舞台。一聲令下,若幹參與此書工作的科學家便開始大發牢騷,什麼占據了文化主導地位的人文知識分子看不起科學家,隻和柏拉圖、亞裏士多德交流呀;一個人不懂古典文學就被視為沒學問,對科學一無所知卻不算什麼呀;某些人文學者以不懂科學自豪,但你永遠不會遇到一個以不懂莎士比亞為榮的科學家呀;乃至於文人劫持了文化媒介、科學家被知識界的黑手黨踩在腳下之類的指控也出來了。但是,發牢騷不等於論證。事實上,無論在人文圈裏還是科學家圈裏,都有淺薄之輩,也都有深刻之人,就像若幹蔑視人文文化的科學家不足為憑一樣,我們也不能根據某些淺薄文人的態度對整個人文文化下論斷。我不否認,就現實情況而言,人文知識界確實存在著嚴重的問題。例如,布魯克曼尖銳地指出,美國傳統知識分子日趨保守,對現代知識進展視若無睹。“這種文化用自己的一套術語在自己的領域裏兜圈子。它最主要的特點就是對種種評論進行評論,日漸膨脹的注釋條目蜿蜒伸展,越排越長,直到真實的世界無處尋覓。”這一批評可說是擊中要害的,對於中國的人文學界同樣適用。然而,對人文知識界令人不滿的現狀進行批評是一回事,試圖整個兒取消人文文化及其作用卻是另一回事。作為一種傳統,人文文化代表著人類對於基本精神價值的追求和思考,它的這種作用不是科學所能夠取代的,當然更不是科普哪怕是高級科普所能夠取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