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8章 把我們自己娛樂死(3)(2 / 2)

該書的立論與《娛樂至死》一脈相承,也是電視對於文化的負麵作用,而童年的消逝基本上被視為此種負麵作用的一個特例。作者是在社會學而非生物學意義上定義童年概念的,他認為,這個意義上的童年概念乃是印刷術的產物。在此之前,尤其在漫長的中世紀,童年與成年的界限是模糊不清的。由於兒童死亡率居高不下,使得人們包括一般父母在兒童身上不願投入感情,尚未形成同情兒童的心理機製。甚至像柏拉圖這樣的哲學家竟也斷言:對兒童隻能“用恐嚇和棍棒,像對付彎曲的樹木一樣”。同時,由於主要依靠口頭方式傳播信息,兒童很早就從成人百無禁忌的談話中知道了成年的各種秘密包括性秘密,不能培育起羞恥心。總之,在社會的普遍意識中,童年不被看作一個需要給予特殊關心的人生階段,真正的兒童教育並不存在。兒童之被當作成人對待,從英國法律中可見一斑,直到1780年,二百多項死罪對兒童一視同仁,有一個七歲女孩隻因為偷了一條襯裙就被處以絞刑。

如果說醫學的發展改變了人們對兒童生命和心靈的麻木態度,那麼,印刷術的發明則在人類曆史上第一次創造了童年的概念。按照作者的解說,這主要是指,由於信息傳播方式由口頭轉變為文字,社會便獲得了一個區分童年和成年的明確標準,就是是否具備閱讀能力。童年是從學習識字和閱讀開始的,兒童必須接受教育才能應付成人的符號世界,成年變成一個需要經過努力才能達到的目標,為此歐洲建立了現代學校。作為一個重要結果,文字的屏障可使兒童避免接觸於他們不宜的信息,保護他們的羞恥心。作者始終強調,羞恥心是童年存在的前提。這是有道理的,因為兒童的天真在相當程度上依賴於羞恥心。

然而,信息傳播技術的新革命再一次徹底改變了兒童生活的場景,在作者看來,不啻是消滅了由印刷術所建立的兒童的概念。這就是電視的發明。自上世紀50年代以來,電視在美國的家庭裏紮根,接著普及於全世界,成為當代文化的主宰。作者對於電視文化的批判是強有力的。他引美國作家芒福德的話說:鍾表消滅了永恒,印刷機使之恢複。依靠印刷的書籍,個人得以擺脫一時一地的控製,擴展了思想自由的疆域。可是,電視似乎又重新消滅了永恒。電視在本質上是娛樂,它旨在製造觀眾瞬時的興奮。看電視就好像參加一個聚會,滿座是你不認識的人,不斷被介紹給你,而你在興奮之後,完全記不住這些人是誰和說了什麼。電視破壞了童年和成年之間界限的曆史根基,在電視機前麵,童年消逝與成年消逝並行。一方麵,看電視不需要、也不開發任何技能,它把成人變成了功能性文盲,兒童化的成人。正如英國哲學家懷特海早就指出的:“文化是思想活動,支離破碎的信息與文化毫不相幹。”另一方麵,它又把兒童變成了成人化的兒童。孩子們從電視圖像上獲得五花八門的信息,仿佛無所不知,尚未提問就被給予了一大堆答案,好奇的張力減弱,好奇被自以為是取代。他們還通過電視知道了成人的一切秘密,導致羞恥心消失。作者斷言,如今孩子普遍早熟,青春期提前,電視——現在還應該加上網絡——對此脫不了幹係。當兒童能夠任意接觸成人的知識禁果時,他們就確實被逐出童年樂園了。令無數家長憂慮的事實是,家長對孩子的信息環境完全失去了控製。瑪格麗特·米德把電視稱作“第二家長”,我們或許可以把網絡稱作“第三家長”,而且,這些後來居上的“家長”威力多麼巨大,使得許多“第一家長”成了徒有其名的傀儡。

童年消逝的一個重要表征是傳統兒童遊戲的消失。英國兩位曆史學家鑒定了幾百種傳統兒童遊戲,其中沒有一種是現在的美國兒童仍經常玩的。我們這裏的情況並不稍微好一些,不必說上了年紀的人,即使是三四十歲的中年人,記憶中的童年遊戲在今日的孩子中間也已難覓蹤影。今日的孩子當然也玩,區別於傳統遊戲,有兩個鮮明特征。其一是抽象性,突出表現在電腦遊戲,沉湎在虛擬世界裏,昏天黑地,不知陽光下還有一個真實的世界。在玩電腦遊戲時,人自身也化為抽象的存在,肉體和靈魂皆消失,變成了受電腦程序控製的一個部件。相反,傳統遊戲總是具體的,環境具體,多半在戶外,與自然親近,人也具體,手腦並用,身心皆投入。其二,傳統遊戲具有自發性,沒有成人的幹預,孩子們自然地玩到了一起,自由自在,充滿童趣。相反,現在的兒童遊戲變得日益職業化了,作者舉出美國的例子,組織各種比賽,往往有家長督促和參與,讓孩子們經受培訓、競爭、媒體宣傳的辛苦。在我們這裏,則是給孩子報各種班,學各種技能,同樣也要參加各種比賽,加上繁重的作業,占據了全部課外時間。可是,當孩子們毫不自由地從事著這些活動時,他們還是在玩嗎?當然不是了,他們其實是被綁架進了成人世界的競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