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似乎很習慣於大躍進的思維模式。一說大學現代化,就紛紛喊出辦世界一流大學的口號,搞大校區、大編製、大資金、大項目,以為這就是一流。一說城市化,就拚命拔高城市定位,中國的城市包括小城市在內共六百六十一個,居然有一百多個提出要建國際化大都市或國際化城市。所謂國際化,也是在“大”字上做文章,無節製地擴大市區麵積和人口,搞大廣場、大馬路、大CBD、大豪華樓等等。
一麵是貪大求新,另一麵就是盲目對老城區進行成片改造,城市的風貌遭到了滅絕性破壞。走遍中國的城市,到處是巨大的工地,到處標著“拆”字,在拆的熱潮中,許多有曆史意義和文化價值的建築及建築群永遠消失了,無數體現各地傳統生活方式和建築特色的民居也永遠消失了。
消滅了城市的傳統個性,取而代之的新建街區和建築又毫無新的個性,結果便是城市的雷同化,千篇一律,千城一麵。無論到哪一座城市,除了不得不保留的若幹重點文物建築之外,你很難再找到這座城市的曆史記憶,而那少數文物建築也成了高樓密林包圍中的孤零零的存在。你想逛一逛本地風味的老街,對不起,沒有了,它已被中央大道和豪華商場取代。你想看一看先人建造的城牆,對不起,也沒有了,它已被環城公路和立交橋取代。所謂的標誌性建築或者與城市的傳統毫無聯係,或者隻是倉促建成的假古董,不但不能顯示城市的特色,相反證明了城市的無名。事實上,當你徘徊在某一個城市的街頭時,如果單憑眼前的景觀,你的確無法判斷自己究竟身在哪一個城市。
多年前,我曾如此寫道:“一個城市的建築風格和民俗風情體現了這個城市的個性,它們源於這個城市的特殊的曆史和文化傳統。消滅了一個城市的個性,差不多就等於是消滅了這個城市的記憶。這樣的城市無論多麼繁華,對於它的客人都喪失了學習和欣賞的價值,對於它的主人也喪失了家的意義。其實,在一個失去了記憶的城市裏,並不存在真正的主人,每一個居民都隻是無家可歸的外鄉人而已。”這是我的真切感受,我相信也是今天許多城市居民的同感。
現在的城市建設是逐級模仿,中小城市模仿大城市,省會模仿首都。大城市模仿誰?據說是模仿西方。然而,往往是舍其精華、取其糟粕式的模仿。凡是到過歐美的人都親眼看到,那裏許多城市是多麼珍視本地的文化傳統,在更新城市建築的同時,把維護城市的曆史風貌看得比一切都重要,幾近於神聖不可侵犯。同時,在新老建築之間,在街區和街區之間,在城市和自然環境之間,十分講究和諧,講究風格的協調和自然過渡。誠如美國建築師Kohn所言:建築應當就像是從它所在的地方生長出來的一樣。這種對傳統的熱愛,對和諧的追求,是我們最應該學習的東西,卻遭到了最嚴重的忽視。街區規劃的雜亂無章,建築形態的抵牾衝突,是比比皆是的現象。許多建築平庸而醜陋,常常是把西方古代、現代、後現代的表麵樣式和局部細節取一點兒過來,作為點綴,或者與中國古代樣式拚接起來,弄得不倫不類。有人打比方說,結果產生的不是漂亮的混血兒,而像是黃種人染了金發和做了鼻子整容手術。凡此種種,反映出的是文化內涵的貧乏和混亂。
在城市建設方麵,我們早已有極其沉痛的教訓。眾所周知,建國之初,梁思成就力主把“北平城全部”作為全國重要建築文物加以保護,提出保護明清古城、在郊區另建新市區的方案,終因敵不過無比強大的長官意誌而失敗。在以改造舊城為主導方向的規劃支配下,北京的城樓和城牆先後被拆除,舊城風貌遭到了嚴重破壞。不過,不幸之中的萬幸,當時尚無財力改造民居,大片的胡同和四合院保留下來了,舊城整體性極強的空間格局基本保持住了。令人心痛的是,在這些年的城建開發熱潮中,大部分胡同和四合院終於未能逃過劫難,舊城風貌遭到了進一步的破壞。我們並非沒有聽到清醒的聲音,吳良鏞院士多年來一直為搶救舊城殘存風貌大聲疾呼。他曾經憤懣地寫道:“高樓和高架橋好像是增添了城市的現代文明,但事實上是中國城市文明瑰寶的蛻變,使北京淪為‘二手貨的城市’……為了盡可能最大地取得土地效益,舊城開發項目幾乎破壞了地麵以上絕大部分的文物建築、古樹名木,抹去了無數的文化史跡。如此無視北京曆史文化名城的文化價值,僅僅將其當作‘地皮’來處理,已無異於將傳世字畫當作‘紙漿’,將商周銅器當作‘廢銅’來使用。”(轉引自王軍《城記》,三聯書店2003年10月)觀點不可說不鮮明,言辭不可說不尖銳,但是,就像五十多年前的梁思成一樣,他的呼籲也未被聽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