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趙越勝也在場,他原是一流的音樂鑒賞家,自然不會放過這個音樂奇才。從此以後,他的藝術氣息本來就很濃的沙龍又錦上添花,增加了一對常客,便是範競馬和他的漂亮女友小曾。競馬不但歌唱得好,而且人也可愛,他有非凡的表演才能和語言才能,模仿各種表情動作惟妙惟肖,敘述事情栩栩如生,講笑話自己不動聲色,卻已使滿座笑倒。有一天晚上,放一盤錄音,是他為歐陽江河的長詩《懸棺》做的配樂朗誦,又一次把我們投入到寂靜無言的震撼之中。後來我讀了原詩,感受的效果大不如聽他的朗誦,可見他是融入了自己的獨特體驗的。
因為父親被打成右派,發配到涼州,競馬自小在四川山溝裏長大,後來考進四川音樂學院。那一年他來北京,是為了跟沈湘學聲樂,在宣武區租了一間民屋寄身。我去那裏看過,破爛得不能算是屋子,牆壁滲水,四處漏風。冬天,他窮得生不起煤爐,如同住在冰窖裏。在如此艱難的條件下,他仍捧回了英國卡迪夫聲樂大賽的水晶杯。回來後,沈湘和夫人請他吃餃子,吃完了,他提出一個請求:“我能不能在這裏多呆一會兒?我那兒太冷了。”沈湘夫人至今提起這件事還要掉淚。
競馬在我的視野裏出現了隻一年,就去國離鄉,到歐美闖蕩他的歌劇之路了。他出國前,我和他多半是在朋友聚集的時候碰麵,尚沒有深入交談的機會,但已經感覺到了他的特別。詩人阿堅送給他一首詩,其中兩句是:“你在土著寨子裏長大的身體像長工,可你的歌聲卻像伯爵。”的確,競馬有一張輪廓分明的臉和強壯的體格,同時又有美妙的歌喉。其實不止於此,他整個兒就是一個矛盾的結合體。他十分敏感,但又具有一種內在的堅毅。他極能吃苦,但又熱愛享受,可以在底層拚搏,也可以風度翩翩地出現在上流社會的宴席上。他不是一個愛交際的人,常常獨來獨往,但又善於迅速與陌生人交流,很快就像熟人一樣。
1995年夏天,我在巴黎小住,競馬剛好也到法國演出,我們都住越勝家裏,闊別後有了一段近距離接觸。從交談中知道,這些年來,在全世界歌劇演員都苦苦掙紮的形勢下,他有過輝煌,也曆盡了坎坷,但熱愛藝術的初衷不改,歌劇之路一條道走到了底。他仍是堅毅的,我看見他用塑料薄膜裹住半裸的身體,站在炎日下,他稱之為桑拿。他也仍是聰明而輕鬆的,來法國累計不到半年,我看見他已能用流利的法語與法國姑娘套近乎。我發現他還是調皮而細心的,我正好在巴黎過生日,他偷走了我的戀人的照片,然後裝在一個精美的相框裏,在生日晚會上一本正經地送給我,這份特別禮物讓我既意外又感動。那次聚麵的高潮是,我們和越勝一家出巴黎西行,到達盧瓦河畔的曆史名城聖弗羅朗,競馬在那裏舉辦獨唱音樂會。他的歌聲贏得了以保守著稱的旺代人的喝彩,令當地報紙驚歎的是,這個中國人所唱曲目竟然包括意大利語、德語、法語、俄語,而且每種語言都運用自如。
近年來,競馬經常回國,舉辦個人音樂會或者參加一些會演。他顯然對國內演藝界的氛圍很不適應,不知如何協調自己的藝術追求和當今的市場需要。他也依然受不了熱鬧,有一回,一位朋友出資為他舉辦大型宴會,許多人上台獻歌,而作為主角的他卻不見了蹤影,據說是出去透氣了。散會時,他對我說:“我最厭惡卡拉OK,對不起,讓你受苦了。”我心想,他到底是一個非常獨立也非常真實的人。
2004年12月
農夫和藝術家
——劉彥印象
1986年8月,某學術機關在安徽歙縣舉辦講習班,我在班上講尼采。課後,一對年輕人飄然而至。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劉彥,當時他新婚不久,夫婦倆年輕單純得像一雙安琪兒。他告訴我,他是哈爾濱師範大學的物理學教員,自費來聽這個班的,發現台上講課的都是“知識大眾”,正感到失望,幸虧有我,才沒有白來。他還跟我講了他對尼采的喜愛,曾專程到北京圖書館複印《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