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後不久,劉彥辭去了大學教職,到北京畫畫。和他同期來京的還有好幾位東北青年畫家,號稱北方群體,是京漂族的先鋒,在圓明園租農舍居住,後來那裏一度發展成了著名的畫家村。劉彥常來看我,還把王廣義介紹給了我。當時他倆是好朋友,有一陣幾乎形影不離。這兩人都聰明可愛,我們頗有一見如故之感。廣義告訴我,我的《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一書成了新潮畫家的必讀書,幾乎人手一冊。他說:“來見你,有一種拜見名人的感覺。真沒想到你是這樣的,真好!”劉彥說:“我向人談國平,不說他的書,隻說他的眼睛——國平是個孩子。”廣義的目標很明確,就是成功。他說:“如今不是凡·高的時代了,生前出不了名的,死後也出不了名,世人早已把你忘記。”他搞政治波普,用繪畫進行文化批判,很快名聲大噪,是新潮畫家中最早出名和富起來的人之一。他讚賞劉彥,說劉彥很本質,而他自己要成名,然後再回到本質。我感到自己和劉彥非常相通,他和我一樣遠離時代,追求本真的東西。他這樣評論尼采:“古希臘是單純的,尼采想把基督教的複雜整掉,回到古希臘的單純。”一句話就把尼采說清楚了。
在那個剛剛開放的年代,麵對突然出現的機會,畫家們都很興奮,懷著希冀中彩的心理標新立異。由於現代藝術的裁判和市場都在國外,因此,機敏的畫家一開始就瞄準老外,根據可能引起注意的程度確定自己的題材和畫風。相比之下,劉彥就顯得落伍了。他像凡·高一樣與樸素的事物有著血肉的聯係,迷戀於畫簡單的風景和靜物,但賣不出去,生活得窮困潦倒。這使他感到困惑,有一次對我說:“過去我獨自在樹林裏坐著,感到非常寧靜。現在感覺不對了,朋友們都在掙錢,從他們那裏回來,獨自一人,有一種淒涼的感覺。好像一個從小離家的孩子,長大後回到家,總覺得不是想象中的家了,怎麼那樣老舊。”他曾經試圖順應時代,一度改做裝置。有一幅大型裝置作品,是用膠封住的成百隻餃子。我心裏暗暗為他著急,覺得那種東西並不合他的性情,但又無能給他指出一條現實的出路。最後,還是他自己內心的呼聲占據了上風,指引他回到了他一貫的藝術追求上。
十多年過去了,世事發生了很大變化。現在的劉彥,不再是那個飄然而至的安琪兒,他的模樣像一個農夫,留著大胡子,一張憨厚無比的臉。許多年裏,他住在北京郊區的一個村子裏,過著最簡樸的日子,像中世紀的農民一樣與世隔絕,安心畫他的風景畫和靜物畫,完全不關心這些畫能不能賣出去。偶爾進城裏,他會感到惶恐,怕迷路,怕晚上回不到在農村的家。他對我說:“世界越來越大,但人卻好像被捆住了。”還說:“人們受話語包括視覺話語的支配,今天人們的生活好像一個巨大的包裝,一層層剝開,裏麵隻有很小一點東西,而且並不好吃。”我心想:的確,人們的生活越來越複雜,而內容越來越貧乏了。最近,劉彥告別北京,去了東北的一個漁村,決定在那裏定居和畫畫。他小時候到過那裏,從此不能忘懷。我知道,他已經回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家。
2004年11月
天生的精神貴族
——趙越勝印象
20世紀80年代後期,北京青年知識界有一個別具一格的小型沙龍,沙龍主人名趙越勝。
初識越勝,是在1982年9月,現代外國哲學學會在廬山開會。上山前,幾個年輕人到九江煙水亭遊玩,窗前是滔滔長江,有人提議買酒喝,他立即讚成,說:“我不會喝酒,可是我喜歡看你們喝,你們醉了,我也輕飄飄了。”這句話使我一下子喜歡上了他。後來我發現,他其實酒量驚人。有一回,在我的地下室裏喝啤酒,他一人喝了近十瓶,嫌不夠,又去打了兩暖壺生啤,結果醉了,但也就吐了幾口而已。
那些日子裏,我們經常一起逛書店。當時新華書店有一些機關門市部,往往隱藏在某一條小街上,打折出售積壓的“文革”前出版的書,真正價廉物美。我們專愛尋訪這樣的寶庫,必能滿載而歸。和越勝逛書店是一件樂事,他愛書,懂書,走進書店嗅一嗅,立刻就知道哪個角落裏藏著一本好書。那時候他工資低,還要養女兒,不像我財大氣粗,結果是他的發現往往成了我的收獲。然而,他從此惦記在心,十多年後,他遠在巴黎,還會不斷開出書目,要我把某某書讓人捎去。不幸的是,他對我們一起買過什麼書了如指掌,我賴也賴不掉。
和越勝相識時,我正失戀。他常對我說:“書,音樂,酒,朋友,最後才是女人。”我以為他是開導我,其實不盡然。看到戀人回到我身邊,他由衷地替我高興,但仍勸我:“浪漫一陣後回到古希臘。在古希臘,女人沒有什麼地位,男人的天下,你看多寧靜。”在一次朋友聚會時,他說自己:“我不能再愛,再愛,就從希臘人變成羅馬人了。”可是,說了這句話沒幾分鍾,他突然激動地喊道:“你們知道不知道,燕走了二十多天了,沒有給我一個字!”燕是他的妻子,去法國了,他們後來也分了手。按照他的分析,我這個人易感,包括對女人,是優點也是弱點。一次在鎮江開會,某校一個女研究生喜歡我,與我比較親近,被同來的係領導提前遣回學校了。我很難過,會餐時醉了,一遍遍哭喊:“我討厭你們,你們為什麼這樣對待一個弱女子!”越勝跑來勸我:“人家小年輕抽抽風還可說,你抽什麼風?”我破口大罵:“你不是人,你是一團概念!”後來他向建英轉述,建英大表讚同,氣憤地對我說:“我們倆一路走,這麼多漂亮姑娘,他竟什麼也沒有看見!”其實這多少有些冤枉他。讀著歌德的詩,他會大聲感歎:“歌德這老東西,性欲極強!”可見他明白利比多的價值,隻是認為不值得浪費在女人身上,而應該升華為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