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勝稱得上空靈。詩的國度,水天一色,如果說我在水下,他便是在天上。他在趣味上是天生的精神貴族,生活在莫紮特和歌德的世界中。有一次,我們聊起貴族主義對於文化的必要,某人舉出希特勒的例子,他當即駁斥:“希特勒是什麼貴族?一個奧地利下士!他怎麼會保存高級文化?國家社會主義是搞平均主義,擁護納粹的都是工人!”能夠進入他的聖殿的,唯有少數幾個真正的文化偉人。他曾興奮地向我宣布:“現代文化史上最激動人心的時刻是——貝多芬與歌德的會晤,愛因斯坦與弗洛伊德的通信。”我知道貝多芬與歌德彼此並不投合,但仍不禁欣賞他的激情。在掀起文化熱那一陣,普天下的俗物都在高談文化,他神色黯然地對我說:“就文化這一塊幹淨地方,也呆不得了。”
越勝又是一個極愛朋友的人,一說起朋友來便眉飛色舞,沒有了分寸,仿佛個個是天才和完人。因此,80年代中期,在得到了一套新兩居之後,他便經常在家裏招待朋友,把他的家變成了沙龍。每次舉辦帕提,他對來賓的選擇十分嚴格,決不許一個俗人混入。他的標準是有沒有文化,倘若他說某人“沒文化”,那人便從此不在他的視野裏了。他說的文化與學曆無關,不外是性情趣味之類,憑直覺就能感應到的。某君自命江南第一才子,但在他眼裏是一沒文化之輩,始終被拒之門外。這成了此君的一個心病,一次酒醉時號啕大哭,傾訴委屈,而他毫不為所動。
他實在是一塊做沙龍主人的好料,豪爽而又細心,對每一個客人都照顧周到,但絲毫不露痕跡。一進他的家門,客廳裏有一流的音樂,餐廳裏有充足的酒和食品,你立刻會感到輕鬆踏實。倘若是學界朋友為主,我們也不怎麼談學問,多為閑聊,聊往事,聊見聞,聊書,聊到興會處,一個個神采飛揚,妙語連珠。若幹智力相當的人在一起,彼此能互相欣賞,那種氛圍著實令人愉快。夜深之時,通常該講黃段子了,越勝的話題卻不可避免地回到古希臘,直抵高雅的頂峰。有時候,我睡著了,朦朧中還聽見他在談論著荷馬和海倫。
和我不同的是,越勝雖愛文化,自己卻幾乎不寫東西,滿足於當一個鑒賞家。他歎道:“有了歌德,有了波德萊爾,我們還寫什麼詩!”我常常與他爭論,我說:盡管有歌德和波德萊爾,卻隻有一個我,這個我是歌德和波德萊爾所不能代替的,所以我還是要寫。隻有一次例外,他克製不住地寫了一篇文章。有個當時被媒體稱作“中國學術界奇人”的人,撰文批判所謂現代主義思潮,並且仗著某個大人物支持迫使《讀書》發表了。可笑的是,他對所批判的對象極其無知,文中充滿常識性錯誤,諸如“胡克的現象學”、“多餘人又譯局外人”之類。越勝讀後滿腔怒火,但不便在內容上論爭,就寫了一篇專門揭露其硬傷的文章,在一家刊物上發表了。不久後,他收到“奇人”一封信,說自己是業餘拳擊協會會員,什麼時候練上一百回合。越勝談書極精彩,我常常聽得入迷,心想這樣的人不寫作實在可惜,就一再鼓動他寫讀書隨筆。他終於動筆了,越寫越好,可惜隻寫了三篇,他就去法國了。最後一篇談艾赫瑪托夫的《白輪船》,通體高貴而淳樸,活脫脫越勝的心性,讀得我潸然淚下。
80年代後期是一段令人懷念的光陰。現在回想起來,那一段時光已經多麼遙遠。在那以後,發生了太多的事,昔日的沙龍早已不複存在,朋友們各奔前程,許多人的生活場景有了巨大改變。不過,變中也有不變。譬如越勝,他雖已定居巴黎,靠經商維持著生計,但仍一如既往地愛朋友,他的家成了去巴黎的認識或不認識的朋友的免費旅館。90年代我兩次去巴黎,都住在他家。剛到的那些天,他帶著我逛巴黎,看博物館,一路講述每個地點發生的曆史事件,如數家珍。每天晚上,他都打開一至二瓶法國紅葡萄酒,與我共飲,常常還發表品嚐心得。他在巴黎郊區那所住宅裏過著極其平靜的日子,除工作外,隻與書、音樂、家人為伴。他依然嗜書如命,自從有了網上書店,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挑選一批,讓國內的親人訂購了捎去。他對國內的書情比我更熟悉,讀得也更多。他顯然沒有融入法國社會,也無意融入,法語能說但談不上流利,一直不肯學車,很少出門,出門則須仰仗妻子開車或公交。他是越來越像一個農夫了,甚至外貌也如此,憨厚無比。於是我想,世上的貴族豈不原本就是農夫,也許這正是最適合他本性的生活狀態。
200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