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毛丹青先生推薦和泉京鹿小姐翻譯,我的書得以在日本出版。我的專業是哲學研究,而現在我卻以這樣一部非常個人性的作品與日本讀者見麵,我覺得十分有趣。也許我可以帶來一個信息,我希望日本讀者看到,中國人的生活遠非隻是意識形態、鄉土風俗加上今天的先鋒和另類。人生最基本的境遇和問題是一切民族的人都會麵臨的,在這一點上,中國人和日本人、西方人並無根本的不同。我從芥川龍之介、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柳田邦男等日本作家的作品中知道,日本民族對生命有著異常細膩的感覺和獨特的理解。現在,我把我的書呈獻在這樣一個民族的麵前,我的心情是興奮中夾帶著些許的不安。不用說,我多麼期望日本讀者的接受和共鳴。
我寫這篇序言的時候,北京正在流行SARS,昔日擁擠的街道突然變得空蕩蕩的。人們躲在家裏,每天懷著憂慮的心情收看政府公布的最新數字,期盼患病和死亡的人數降下來。這場災難引出了太多需要反省的問題,包括生態倫理、政治體製、信息公開、醫療衛生等等。我在本書中曾經以親身經曆描述了中國醫療機構的不良現狀,現在看來,那不過是整體不良狀態中的一個環節罷了。反省和改良尚須待以時日,此時此刻,我謹祈求上蒼讓瘟疫早日平息。我的眼前曆曆呈現那些已死和將死的患者,他們不得不在隔離中孤獨地死去,即使最親的親人,即使同將死於非命,在死前也不能見上一麵,那是怎樣令人絕望的情景啊。嗚呼!相形之下,我在書中敘述的那一個小悲劇已經顯得多麼微不足道。
2003年5月
姑且當作我的代表作
——《周國平自選集》序
應海南出版社之約,編了這個自選集。
我的寫作主要有兩類,一類是學術性的論著和翻譯,另一類是散文。所謂散文是一個很籠統的說法,我把學術論著之外而又不是小說和詩的文字都算在內。對於我來說,這兩類寫作是完全統一的,它們不過是我從事哲學思考的不同方式罷了。這個集子所選僅限於後一類。
從我發表第一篇散文至今,已有二十年,這個集子大致反映了二十年來我的作品的基本麵貌。有兩個情況是我在二十年前沒有想到的。第一個情況是,我沒有想到我的作品會獲得讀者相當廣泛而持久的喜愛,為我尋得了許多知音,這當然給了我極大的鼓勵。然而,第二個情況是,我也沒有想到我二十年的寫作成績不過如此,產量不甚高,題材和形式也比較單一。我至今仍不肯放棄一個野心,就是要寫出自己最好的作品,真正問心無愧的代表作,它肯定不在已經發表的這些作品之中。可是,同時我不得不清醒地看到,即使上帝再給我二十年的寫作生命,沒有理由斷言一定會比過去的二十年精彩,至少精力不如從前了。所以,讀者諸君,不管我自己多麼不甘心,你們現在姑且就把這個集子當作我的代表作吧。
2004年3月
我隻麵向獨立的讀者
——《我的心靈自傳》香港版序
本書在內地出版後,一位朋友對我說了兩句話:一,這本書出晚了,因為中國早該有這樣的書了;二,這本書出早了,因為中國現在的讀者還讀不懂它。我明白他的意思。在這個娛樂化的時代,一個人嚴肅地反思自己的經曆,這顯得很不合時宜,會使許多人感到不習慣。一開始的情形確乎如此,媒體和輿論把注意力放在所謂的隱私上,種種風言風語撲麵而來。然而,在最初的喧囂過去以後,我終於聽到了獨立的讀者的聲音。我所說的獨立的讀者,是指那些不受媒體和輿論左右的人,他們隻用自己的頭腦和心來閱讀,我的作品從來僅僅是訴諸他們的,我也僅僅看重他們的反應。令我欣慰的是,從他們那裏,這本書獲得了越來越多的喜歡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