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把太陽悶了一層又一層，熱，順不過氣的那種熱。
但不是酣暢淋漓的那種熱。
四姑伸出袖子擦汗，本來以為有的，卻擦出一臉的尷尬，居然隻是粘糊糊的，沒滲出皮膚來的汗水讓四姑難為情地笑了一下。
你笑得好幹淨的！一個男人忽然開了口。
四姑抬起頭，一個很幹淨的男人站在她的烤紅薯鐵爐前。
笑還有幹淨不幹淨？四姑疑惑了。
當然有啊！就是不帶心思的那種笑！男人遞出十元錢說，稱兩個紅薯，要紅皮的！
四姑拿手在圍裙上擦了擦，低下頭，用鉗子在爐裏扒拉幾下，尋出兩個模樣周正的紅薯挑出來，過了秤，用紙袋裝上，遞給男人。
男人專注地盯著四姑的臉，又說了一句，真的很幹淨呢，你的臉！
四姑臉就上了紅潮。
男人邁開步子，走了。
四姑一直收斂著的汗水就肆無忌憚地冒了出來，奇怪，很酣暢淋漓的感覺呢。
四姑這才想起來，自打進城烤紅薯以來，都沒人誇過她幹淨了，包括跟她一起進城的自家男人。
想到自家男人，四姑把眼光拎起來，往街轉角的梧桐樹下望過去，自家男人在那兒擺了個修車攤，兼給人免費打氣什麼的，隻是自家男人卻一直沒能給四姑肚子裏打出一股飽氣來。
自家男人頭紮著，正在鼓搗著一條破胎，裝出忙碌的樣子。其實四姑知道，自家男人全身長著眼睛，每隻眼睛都盯著自己。四姑歎口氣，何必呢，自己一直幹淨了這麼多年，在自家男人眼皮底下烤個紅薯能烤出什麼來。
倒是自家男人的目光烤得她心裏無端地煩惱起來。
偏偏，那個男人又轉頭回來了。
回來了也就算了，男人還冷不丁地咦了一聲。
四姑沒好氣，說，咦什麼咦，少找你錢了？
輪到男人臉紅了，汗球一顆顆往外冒，男人撓了撓頭皮，吭哧吭哧地，臉上咋不幹淨了？
四姑拿手在臉上摸一把，沒摸出什麼來，四姑說，怎麼不幹淨了？
男人關切地低下頭，誰欺負你了，這麼愁雲密布？
四姑才想起來，男人說的幹淨是一個人有沒有心思，四姑就壓低嗓子，拿眼飛快瞅一眼街轉角處說，你走吧，我臉上幹淨得很！
男人一步三搖地走了，老遠還回了一下頭。
添亂呢這是！
四姑白了一眼男人的背影，那背影居然虎背熊腰的，哪像自家男人，整天佝僂著背，裝出一副可憐樣。
你可憐人家就找你修車了嗎，真是的！
為這事，四姑跟自家男人爭過幾回嘴，說咱掙的名分錢，犯不著自己把自己看賤，偏偏，自家男人就喜歡把自己看得很賤。
四姑想，還是早早收攤吧，要是這男人再回頭來看她臉幹不幹淨，日子還過不過。
四姑是在屋裏衝涼時聽見自家男人叫她的，聲音叫得陰陽怪氣的，說中午衝個什麼涼？
四姑沒好氣，說誰規定了中午不能衝涼，這麼悶的天氣！
是屋裏悶吧！自家男人倚在門口，隔著簾子說，出去，大街上找個人透透，就不悶了。
這個透是有含義的，是夫妻倆之間的暗語，四姑變了臉，不衝涼了，胡亂擦幹水珠出來，問，你什麼意思？
男人說，能有什麼意思呢，為你好唄！免得悶出病來！
四姑血往上湧，說沒病也能讓你氣出病來，完了一摔門往外走，身後跟出一把笤帚，去吧，把氣透個夠，透到全身每一個毛孔！
四姑賭氣說，透就透，天下兩條腿的男人多的是，哪個都比你酣暢！
門外，雲還是一層一層圍著。
四姑漫無目的地走，在她支攤的地方，四姑驚奇地發現，那個男人正在那兒發呆。
看見四姑，男人眼裏亮了一下，男人說，我想把你的笑帶回去！
四姑很奇怪，我的笑？
對啊，那種很幹淨的笑！男人說，自打我愛人去世後，我兒子就說，天底下沒一個女人的笑是幹淨的！
怎麼會這樣？四姑愈發不解了。
男人忽然忸怩了一下，我開著一家公司，很多女人要嫁給我，她們的笑吧，內容太多，連我兒子都看出不幹淨了，何況是我！
男人聲音慢慢就低下去了，我隻想找一張幹淨的笑臉，用相機拍下來回頭給兒子看看，不能讓他對生活充滿偏見。
四姑低了頭，說，讓你失望了，這會兒我的臉也是不幹淨的！
完了，四姑開始嚶嚶地哭，越哭越響，到後來，四姑哭得酣暢淋漓起來，連肩膀也一抖一抖地。
不知過了多久，四姑才平息下來，平息下來的四姑發現麵前有張紙巾，四姑接過來，擦了把臉，不好意思咧開嘴說，讓你見笑了！
男人沒笑，很認真地看了一眼四姑說，你這會臉上比早先還幹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