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必壽說:“有備無患。他們可能有槍,土槍。”

“省領導”吳悠注定要為黃必壽縣長打頭陣,真是躲都躲不開,趕都趕不走。這一次不比以往,頗具風險,現場沒有誰不清楚。

吳悠讓隨行的三個人穿上黃必壽叫來的防彈衣,自己不穿。如果對方真的用土槍朝她開火,估計黃氏防彈衣頂不了什麼大用,但是她不能因此置隨行人員的安全於不顧。現場氣氛接近白熱化,已經發生過暴力衝突和流血傷人事件,不能不有所防備。黃必壽讓吳悠防備誰呢?還是羅偉大。羅氏碎石場的雜工、保安和管理人員裏有一批外來人,他們多出自監獄,是羅經理當年服刑的獄友。羅偉大一個“歸正人員”,用人們習慣的說法叫刑滿釋放人員,憑什麼能在幾年中欺行霸市,把這一帶的碎石交易給壟斷了?因為他厲害,他有兩手。此人知道怎麼籠絡人,能說會道,懂競選,善鼓動,很多方麵得益於當年鄉政府的培養。他還敢下手,當年敢一把傷人把自己送進監牢,現在更是“該出手就出手”,手下養著這麼些人,誰不怕他幾分?幾天前警察進村捕住了兩個打人嫌犯,後來被迫當場放掉,兩個人都不是地道的壩下村民,是羅偉大碎石場的人。據說他們手中還有槍,已經具有某種黑社會性質。

那時太陽西下,已近黃昏。從小山包上往下看,壩下村頭開發區大道上的路障和人群依然黑壓壓一片。夜幕即將降臨,黃必壽的最後通牒已經無效,到這個時候,即使村民們決定撤離,也已無法漏夜撤清。黃必壽縣長已經沒有退路。

他必須孤注一擲。有一個情況迫使他非幹不可:市長給黃必壽打來電話,命他今晚務必解決問題,讓開發區通道開始暢通。市長講得非常嚴厲,沒有一絲回旋餘地。壩下村鬧的這場事已經驚動全省,比早幾天村民圍坐省政府大院門外還要厲害。一個地處偏遠海灣的村莊在自己村頭鬧事,本不至影響如此之大,但是這個村位居一個省屬開發區的咽喉地段,加之這個開發區還有座浦灣電廠,情況便根本不同了。

吳悠剛從北京回來,去辦的就是這家浦灣電廠的二期項目。這家電廠是火電廠,燒煤。現代大型火電廠發電量巨大,相應的就是驚人的煤耗,電廠建在偏僻海邊,可以減輕汙染,利用相對便宜的海運,減少發電成本,提高企業利潤,這是該電廠立足浦灣開發區的一大緣故。為了滿足巨大的煤炭需要,這家外資電廠在澳大利亞買下一個露天煤礦,有一支自己的大型運煤船隊,源源不斷把煤炭運過大洋,在開發區碼頭卸船,再用卡車運入電廠。壩下村民阻斷開發區通道時,電廠的運煤船隊正抵達碼頭,數船煤無法卸貨,壓在港口,電廠用煤便開始告急。浦灣電廠是全省電力供應大戶,舉足輕重,本省今年春旱,水庫蓄水不足,水電站無法正常發電,全省電網倚仗火電廠供電,電力本就特別緊張,浦灣電廠隻要停下一台機組,全省不知就有多少工廠城鎮要拉掉電闡,其後果不光黃必壽承受不了,市長都無法承受。壩下村民在這種時機用這種方式起事,如果不是巧合,就是拿捏得極準,抓住了要害。

黃必壽考慮再三,決定暫不行動,派人最後再做一番勸服。他估計事態發展至此不下殺手鐧已經解決不了問題,但是市長有要求,不試著再做說服就動作,順利的話還好,萬一不順出點麻煩,到時候市長責怪,實無法交代。這個關頭上把人派上去當然有風險,但是也進一步表明政府勸導村民的誠意,能再爭取一些人心,至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擾亂隱身村民後邊的那些人,為事件的最後解決創造機會。

派誰上呢?吳悠。黃必壽自我解嘲說:“還好你吳悠藐視領導,趕而不走。剛才要讓我趕走了,這會我找誰蹚地雷去?”

這個時候黃必壽自己沒法上,不僅因為他斷手腫臉是個傷員,主要是他負指揮之責,得呆在他的臨時指揮部帳篷裏掌握情況,必要時下最後決心,做最後決定,沒有誰能夠取代他。理論上講,此時此刻呆在現場的其他縣領導都有資格也有責任下去蹚地雷,但是沒有誰比吳悠更合適。她是女性,來自省城,牽扯的矛盾恩怨最少,一段時間裏與村民多有接觸,為村民所接受,最具親和力,引發暴力對抗的風險相對較小。

“隻好再次勞駕,不好意思。”黃必壽說,“想不到事到臨頭,還要女士替我們衝鋒陷陣,我們這當的他媽什麼雞巴縣長!”

“行了你,”吳悠說,“該誰就誰,縣長早說過的。”

其實憑什麼就該吳悠?吳悠不是本地幹部,她到這裏是掛職的,且馬上就要離開,把她推上前台處理類似爆炸性問題毫無道理。但是吳悠不推辭,事實上她是自己湊上來的。她曾經挨過黃必壽一番狠罵,雖然她決不因此認為壩下風波就是自己處理嶺上征地款考慮不周激發起來的,但是黃必壽有一句狠話讓她無法忘懷:“你有責任!”

吳悠帶了三個人前去。縣政府辦小朱,兩年裏一直跟從吳副縣長,性別女。浦灣鄉劉副鄉長,碰巧也為女性。縣公安局一位偵察員換上便衣隨同,該偵察員男性,中等個頭,結實強壯,但是為避免刺激村民引發誤會,未攜帶槍械裝備,萬一有事,隻能赤手空拳保護三位女子,與防彈衣相類,屬聊勝於無。

四人上路,偵察員開車。剛動身,黃必壽急招手命令停車。他讓人拿過一架無線電對講機塞到吳悠手中,要她隨時聯絡。

“村裏不通手機,”他說,“通訊公司這幫家夥盡吃狗屎!”

吳悠跳下車,跟黃必壽又說了句話。

“縣長千萬要冷靜。”她說,“等我消息,別動手。”

他不做表態,隻說:“去吧。”

吳悠驅車下山。身後是小山包,帳篷,大批人員、警察和車輛。前邊是黑壓壓的村民、路障和村莊。中間地帶異常空曠,隻有他們乘坐的吉普車晃晃悠悠駛過。那一刻吳悠心裏很不是滋味。不是害怕,是一種傷感。

他們一直走到路障前。村民們認出吳悠,立刻有人掏出家夥指著她,不是黃必壽極其提防的自製手槍,是幾瓶礦泉水。

“吳縣長來了!喝水,喝水!”

吳悠說謝謝,接過了一瓶水,但是沒喝。她問村長在這裏嗎?村兩委有誰在這裏?沒有誰在也沒關係,哪個村民都行,大家一起談談。這裏吵得很,說不成話,天也快黑了,大家找個說話的地方好不好?就到村部去吧。誰要是知道村長、村兩委的人在哪,幫著叫一下好不好?讓他們到村部商量事情。大家推舉代表也行,推舉不了也沒關係,大家都可以去,一起商量,總能有一個解決辦法。也不能一直這麼鬧下去對不對?國家要發展,開發區的工廠要開工,村民們自己也得生產生活過日子是不是?再這麼拖下去,荔枝花要掉了,地要荒了,農時要耽誤了,碎石也打不出來,誰不受損失呢?走吧,一起去商量個辦法。

吳悠一行穿過路障,走進了壩下村。圍在一旁的村民們給他們讓了條路,卻沒跟上,他們麵麵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吳悠按照商量過的方案,不管三七二十一直趨村部。村部距離不太遠,也就幾分鍾的路程。沒等他們走近,村中忽然響起鑼聲:“哐當!哐當!哐當!”眨眼間,村民們從四麵八方湧了出來。

還有狗叫,“汪汪汪”全村響遍。

吳悠低聲招呼身邊幹部:“別慌,鎮定。”

她自己隻覺得掌心裏全是汗水。

但是沒有事。他們一直走進村部,身後跟上了大批村民。壩下村村部是一幢二層建築,石牆,灰瓦,有些年頭了。村部二樓的大廳裏空無一人,擺著一些長凳,還有一張長桌,桌上丟著幾個茶杯,裏邊的茶水冒著熱氣。

顯然幾分鍾前還有人坐在這裏喝茶。是羅偉大,還有他那些人嗎?

吳悠顧不了太多。她往靠裏的一張長凳上一坐,轉身招呼跟進來的村民,讓他們在長桌周圍坐下,說:“還有位子,後邊還可以再進來,坐滿它。”

從那時起,直到午夜,她片刻不離,一直坐在那條窄窄的長凳上。

有一撥又一撥村民進了村部大廳,車輪般從吳悠麵前閃過。其中有不少老人,有婦女和兒童,還有些青壯年漢子。吳悠在人群中看到一些熟悉的麵孔,一些麵孔似曾相識,更多的是從未見過。在吳悠麵前坐下的村民們表情各異,有的神情衝動,有的惴惴不安,有的不聲不響。吳悠不停地跟他們說話,聽他們的意見,回答他們的問題,反複勸導。不知不覺間天黑下來,電燈亮了起來,吳悠忽然發現自己已經聲嘶力竭,嗓子腫痛,幾乎發不出聲音了。

有人給她遞了個大茶缸。她喝了口水,意外發覺是甜的,糖水。不由她抬頭看,遞茶缸的是個中年農婦,她並不認識。

農婦挺靦腆。她笑,也不說話,從身後拿出個東西放在吳悠麵前,竟是吳悠自己的物品:曾被黃必壽譏稱為“牛繩”的那條圍巾,不久前在省城省府大院前,她把它圍在一個農家孩子的脖子上,該農家孩子衣著單薄。

“吳縣長是好人。”農婦可能是那孩子的母親,她說,“大家都說。”

吳悠把那缸糖水全部喝光。忽然她看見坐在對麵的小朱神色異樣,臉色慘白,表情駭人,不禁一愣。

“小朱怎麼啦?”

“包,我的包。”

小朱隨身帶的小包不見了。進壩下村之前,吳悠讓大家把身上東西都清理一遍,無關緊要的東西不帶。此後小朱的包裏隻裝著一樣東西,特別緊要的東西,就是一行人動身前黃必壽塞給吳悠的對講機。進村之後,小朱曾數次離開村部大廳,找僻靜處跟外邊聯絡,及時報告情況。黃必壽曾通過對講機發來兩次指令,小朱把它分別寫在紙條上,悄悄遞給吳悠。其中一條指令吳悠聲稱等候時間夠長了,準備離村,以催促羅偉大或他的代表露麵。另一條指令吳悠相機行事,如果一直沒有進展,即行撤離。小朱想盡一切辦法,包括躲進廁所以避人耳目,不讓旁人注意她與外邊的聯絡。但是顯然暗中有人盯住她,盯住她包裏的物件。村部大廳裏村民來來去去,人員雜遝,一行人忙於應對,難免有疏忽之際,待發現東西不見已經晚了。

吳悠說:“行了,別管它。”

她自己止不住心頭發顫,知道事情挺嚴重。對講機失竊不僅讓他們與外界失去聯係,還可能讓竊機者得以偷偷監聽外界聯絡信息。如果這是有意識有組織的行為,例如是那些在村子裏四處敲鑼的人的行為,情況便格外嚴重。

她想起黃必壽。如該縣長曾經形容過的,此時此刻真是“非常想念”。黃縣長一定在那小山包上跳著腳罵人吧?失去這邊的消息之後,他會想幹什麼呢?

雖然黃必壽發布過指令,吳悠仍咬緊牙關不走,不想就此放棄。

自始至終,羅偉大沒有露麵。也沒有誰聲稱自己可以代表村民與吳縣長商談問題如何解決,所有來來往往者都說他們不知道此刻村裏誰在管事發話。他們想知道的就是政府是打算賠償,買他們的碎石,還是打算讓警察衝進村抓人?但是吳悠也發現,隨著自己一行人的勸導,村民們的口氣在變化之中。起初他們的情緒比較衝動,漸漸地就顯得動搖不定,特別是老人們憂心忡忡,婦女們焦慮不已。有人對吳悠說,他們不想這樣,他們是沒有辦法。他們相信吳縣長,相信政府會合情合理幫助解決他們的問題,他們知道這樣鬧下去對誰都不好,但是他們不知道現在該怎麼辦。

“你們聽我的。”吳悠說,“我保證對大家負責到底。”

隨同吳悠進村的便衣警察擠上前,在吳悠麵前攤開右手掌,手掌上寫有三個字:“速撤。樵。”

竟是黃必壽。黃縣長真是了得,吳悠一行丟失步話機後,他依然有辦法把指令傳遞過來,顯然他還另有臥底。他用如此緊急方式,用隻有吳悠才明白出處的方式傳遞的這條指令意思非常清楚:吳悠一行的使命已經告結,勸說無效。可能另外還有些什麼緊急情況,他準備采取行動了。為防不測,趕緊撤退。

吳悠沒有理會。拒絕服從,她還要爭取。

幾分鍾後,村裏忽然又響徹鑼聲。“哐當!哐當!哐當!”狗又吠成一片。深夜裏的鑼聲和狗叫聽起來地動山搖,格外驚心動魄。

吳悠憑息靜氣,坐在長凳上一動不動。待大家回過神時,村部二樓大廳隻剩下吳悠一行四人,所有村民已經全部離去。他們也沒走散,都聚集在村部外的曬場上。時過午夜,暗淡路燈下,曬場人影晃動,黑壓壓一片。

“看看怎麼回事。”吳悠擺擺手說。

那一刻她覺得極其疲倦,特別地無助。

便衣警察跑下樓,立刻又奔了回來。

“吳副!吳副!”小夥子聲音全變,急切中透著驚慌,“鐵門給上鎖了!”

“別慌。鎮靜。”

但是吳悠自己手足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她沒想到那些人竟會這麼幹。現在吳悠及其隨員被單獨困在壩下村部,與村民接觸的途徑被強製阻斷,除此之外,他們跟外界的聯絡也被徹底阻斷,有如被對手扣押的人質。

“我去把鎖頭砸開?”小夥子急中生智,“吳副咱們走?”

吳悠把手一擺:“別急。我考慮一下。”

她靜坐片刻。她又想起黃必壽,此時,如果是他在這裏,會怎麼決定?

“咱們不走。就在這裏,到走廊去。”她下了決心。

她說還是不能放棄努力。顯然我們已經取得成效,有些人怕了,不讓村民再跟我們接觸。但是我們可以從走廊向曬場喊話,繼續向村民施加影響。

她心裏其實另外還有一句話,特別無奈,也特別悲涼,沒法直接說出來:隻要他們四人堅持在這裏,黃必壽投鼠忌器,就不會貿然采取極端動作。也許依然可以在最後關頭遇到轉機。

她沒有料想到異常情況。這晚的當事人裏,許多人都沒有料想到這個異常。

突如其來,在人們毫無思想準備之際,電燈忽然一起熄滅,壩下村部頓時一片漆黑。不僅村部,壩下全村燈火盡熄,霎時間完全沒入夜幕。時為農曆月初,多雲天氣,月光不見,下半夜時分,正值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

吳悠哎了一聲,脫口道:“壞了。”

她聽到空中響起一個巨大聲響,炮彈爆炸一般。耀眼的白光應聲而起,照亮了天地。與此同時村外馬達轟鳴,警笛齊響,聲浪滾滾衝來,千軍萬馬一般。夜半驚雷,壩下村為之震顫。

“吳悠!吳副!”他在樓下大叫,“吳副縣長!”

沒有應話。

黃必壽帶著人衝上二樓,用手電筒照射黑洞洞的大廳。吳悠和她的三個隨員安然無恙,他們靜靜地坐在長桌邊。吳悠淚流滿麵。

“你怎麼能這麼幹。”她啞著嗓子說。

黃必壽說那時不能等了,隻能動手。他不知道可能招致嚴重後果嗎?知道。他這麼熱愛頭上的烏紗帽,怎麼能不知道自己決定的分量?但是隻能那樣,這時候該他黃縣長了。他說過,不是他怕死,是還不到他死的時候。現在到了。

黃必壽動用了照明彈和催淚瓦斯,讓數十輛消防車和警車同時啟動,撲入壩下村,製造出駭人聲浪,先聲奪人,同時用大型推土機和鏟車把壩下村頭的路障一舉摧毀。有一批事先安排潛入村子的便衣警察同時動手,控製住村中四個專事敲鑼聚眾者。因此事到臨頭,壩下村意外安靜,沒有響鑼,也沒人喊叫,說得誇張一點,連狗都不知所措,嚇得一聲不出。聚集村頭和村部外曬場的村民們全都蒙了,場麵上有十數秒鍾靜止,隨即人影雜亂,大家四散逃離,眨眼間跑得一個不剩。因夜色暗淡,慌不擇路,有數人摔傷,其中兩少年摔倒於地,遭身後躲閃不及之村民踩踏,傷勢較重。幸被警察發現,由救護車急送醫院,因搶救及時撿回了兩條命。

便衣警察同時突襲了羅偉大藏身處,這人機敏,已跑得不知去向,未當場捕獲。警察開警車在村中穿梭來去,用高音喇叭反複播音,命令羅偉大於第二天到鄉派出所投案,否則後果自負。隔日夜間,在限定時刻之前,前羅副鄉長,現羅經理羅主任羅村長自知無法再對抗下去,終於露麵,投案自首,走出藏匿地,撩開數十日裏神龍見首不見尾之神秘麵紗。羅偉大繳交了其屬下員工從吳副縣長隨員身上偷竊的對講機一架。警察在羅偉大碎石場起獲一批凶器,包括匕首、馬刀、鋼鞭、短鐵棍等物件,但是未發現火器。

兩個月後,吳悠被通知到市裏去,一位相關領導找她談話。時吳悠的兩年掛職時限已經過了,因需要協助處理壩下事件後續事務,經報省有關部門同意,還暫時留在縣裏工作。市裏領導找她為了一件事:他們希望吳悠正式留下來,從省直部門調到地方工作,還在縣裏,擬任縣長,為此需要征求其本人意見。

吳悠當場拒絕。她說,她知道這是上級的信任,很感謝。但是她自認為是專業人員,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合適的職業行政官員。她在縣裏掛職兩年,有的事辦的還行,也有些事辦得不好,她自己心裏有數。當基層領導不容易,她比黃必壽差遠了。

領導說:“知道你的意思。黃必壽的問題不談,我們談你的事。”

吳悠還是拒絕。領導也沒鬆口。他說,他們仔細研究了吳悠的情況,覺得她最合適。特別是當前,浦灣開發區和浦灣電廠在省內舉足輕重,其正常運轉和發展,與當地環境是好是壞關聯度極大。剛剛發生的壩下事件留下不少後遺症,處理不好遺禍無窮。省、市、縣、鄉、村民群眾和開發區利益都要顧及,都要協調,誰能協調所有各方?吳悠最合適。吳悠是省裏幹部,上邊的途徑比較暢通,下基層就掛鉤浦灣,下邊的情況非常清楚。尤其是素質好,能力強,有親和力,群眾最接受。所以要吳悠來當這個縣長。以常規看有些破格,卻是應當。當縣長自然不是隻管一個浦灣,吳悠當然也還有曆練不足經驗不夠等等問題,這有什麼?誰天生會當縣長?幹了就會了。領導讓吳悠再慎重考慮一下,強調說,會充分尊重吳悠本人的意見,但是如果確實需要,市裏正式要求,省裏正式決定,吳悠還是應當愉快服從,這是規矩。

“黃縣長你不要害人。”她說,“我會恨你的。”

黃必壽笑。他說吳縣長得把稱呼改過來。不是黃縣長,是黃副局長。

黃必壽已經被免去縣長職務,調離本縣,到市農業局任副局長,分管畜牧獸醫工作,重操舊業。黃必壽的降職就因為壩下事件。雖然最終使村民設置的路障得以撤除,未導致浦灣電廠機組停機的重大事故,但是反應過急,動作過度,致村民多人受傷,留下禍根,影響惡劣。黃必壽說,如此處理在他料想之中。在下令警察衝進壩下村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麵臨的最好結局就是這個,當時他估計到的還會更慘一些。

他力薦吳悠接替自己。未經吳悠本人許可,直接向省、市相關部門和領導書麵推薦。他說自己教訓深刻,現在需要吳悠這樣的幹部這樣的做法。他用自己發明的六字讖言把上級打動了:“用吳悠,可無憂。”黃氏名句。

黃必壽說,吳悠這次跑不掉,她非幹不可,自己做點犧牲,家人做點貢獻,哪怕隻幹兩年。當初他千方百計把吳悠拖進浦灣事務,本來就是算計吳悠是“省領導”,可以在今後提供浦灣事務方麵的幫助,哪想竟是為如今的安排預做了鋪墊。真是英明無比!黃必壽說他不怕招吳悠恨,這一回害人害定了。於公於私,吳悠都得幹。於公是什麼?現在該你,該你的時候你還往哪跑?於私是什麼?吳悠欠他,他為了吳悠丟掉了非常熱愛的縣長烏紗,她還能不幹?

“別胡扯。”吳悠說,“哪賴得到我頭上呢。”

黃必壽還是笑。他說他承認,不全是吳悠的錯。那天晚上他總歸是要行動的,不行動已經解決不了問題。他也不是對老愛提意見的“省領導”感情過於深厚,主要的還是因為吳悠出事他承擔不了責任,對吳悠的母親、他自己的老校長無法交代,對吳悠的丈夫和兒子無法交代,對上級也無法交代。因此他下令行動。說到底,罪魁禍首還是吳悠。

壩下事件那天,半夜裏,黃必壽脖上馱著自己的斷胳膊,腫著一隻眼睛盯著下邊的村子,特別是壩下村部的動靜。壩下村突然全麵停電,他在一片黑暗中當機立斷下了決心。他擔心羅偉大故意製造斷電,企圖摸黑乘亂下手,傷害吳悠諸人。這時拖延幾秒可能就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