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這個人也當村長?”他說,“你們都幹什麼吃的?死光了!”

他下令立刻拿掉羅偉大的村長職務,不能讓他幹。縣民政局長支支吾吾,應不了話。吳悠即出麵解圍。她管不了村委會選舉事項,但是浦灣鄉是她掛鉤,可以說話。

吳悠問民政局長:“要解除村長職務,法律上怎麼規定的?”

民政局長翻條文,說,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需要由本村五分之一以上有選舉權的村民聯名,要求罷免並提出理由。然後還需要召開村民會議投票表決,有選舉權的村民半數以上通過才能罷免。法律沒有允許上級政府罷免村委會人員的條款。

黃必壽不聽。黃必壽說:“都是些木頭!法律是定給你們這些木頭坐的?還是定給你們睡的?”

吳悠卻不讓步。吳悠說縣長你不是木頭,但是你也得遵守法律。大家都得依法治國,你就不用啦?這是原則。黃必壽這才有些收斂,他說吳悠你不了解情況,這個羅偉大有前科,心懷不滿,讓這家夥當村長,肯定會給咱們弄出大亂子的。

黃必壽如此看中羅偉大,是因為此人特別。羅偉大不過三十四、五,年紀不大,經曆不少。在當村長之前,他是一介村民,辦有一個碎石場,自封經理。他跟一般村民大有不同,曾被判過刑,在某勞改農場勞動改造,曆時五年。在當犯人之前他還有來曆:當副鄉長,當時他的頂頭上司就是黃必壽,時為鄉長。

當年,黃必壽和羅偉大在鄉裏任職時,鄉鎮幹部除各項鄉村工作外,還承擔督促村民繳納各項稅費的任務,包括催繳農業稅、特產稅、村提留、鄉統籌等等。鄉幹部們各自包點負責,完成任務好者得表揚、獎勵、提拔,完不成任務的當然相當狼狽。當年羅偉大以有魄力,有能力備受看好,這人出身農家,讀過中專,腦子管用,熟悉農村,基層工作有一套,別人弄不下來的事他弄得下來,別人完不成的任務他能完成,因此頗受賞識,被視為很有前途的青年幹部。

有一年六月,全鄉狠抓稅收進度,按上級要求必須“時間過半,任務過半”。羅偉大去了一個村子。他問村幹部村裏哪戶人家不交稅費還最難纏?村幹部說了一戶人家,欠費六百餘元,死活不交。羅偉大說就拿這個。別的人見了刺頭躲,我是專撿刺頭拿,拿了他,看誰還敢。他帶著人立刻上門收錢,恰那家人都不在家,羅偉大命人在門上貼了張封條,還有一張告示,讓戶主到村部繳交欠費,交清才啟封。告示還說,誰敢擅自啟封,誰就得承擔一切後果。

“告訴他,想跟羅鄉長試試就來。”

羅偉大年紀輕輕,在四鄉已經頗有名聲,村民們多怕他,因為他特別厲害。那天被封了門的人家一聽說撞上羅鄉長了,自認倒黴,不敢硬抗。兩個鍾頭後就有一個老人找上村部,拿來了兩百元,說現在就有這麼多,餘下的他們去借,隻求羅鄉長同意啟封,讓他們能進家門。羅偉大眼睛一瞪說少廢話,我這麼好騙?回去!不把錢給交齊,睡豬圈去!老人不服,求情無果,心裏一急就跟羅偉大吵起嘴來。羅偉大也不多說,朝他胸脯用力一推,把他推出村部。

羅偉大難逃嚴懲。起初縣裏鄉裏都有人保他,說他是在推搡中無意間碰傷老人,說老人有先天心髒病,說不是羅偉大下手太重,是老人自己骨頭太脆,還說應當念及羅偉大動機是好的,是為了拔掉釘子戶,保證不折不扣完成上級稅收任務。案子拖了一段時間沒有處理,恰逢上級來了文件,嚴查傷害群眾事件,羅偉大案拖得不巧,趕上風頭,誰都保不住,給抓去判了五年。

當年羅偉大案發後,黃必壽曾把他臭罵過一頓。黃必壽說死的村民那麼老了,當羅偉大的爺爺都行,羅偉大怎麼出得了手?所謂“君子動口不動手”,他黃必壽鄉長會罵人,但是碰到百姓也不敢亂動舌頭,別說如此下手!他早就告誡過羅偉大,認真負責大膽工作跟胡作非為欺壓百姓根本不一回事,羅偉大為什麼就聽不進去?耳朵臭了,還是想逞能、表現、往上爬?羅偉大掉了眼淚,說自己一貫表現突出,沒有功勞有苦勞,這一次過失也是為了工作,請鄉長和上級能念及以往,拉他一把,別讓他一個跟頭栽到底。黃必壽說:“不辦你,百姓還不反了!”

結果羅偉大真給嚴辦了。

羅偉大是壩下村人。刑滿釋放後回到村裏務農。畢竟讀過書,風風光光當過鄉幹部,蹲過監牢,見多識廣,能量不小,不是一般村民所能比。這人回鄉後,很快就靠經營碎石場發家,羅經理經營中頗有手段,該下手敢下手,也能施小恩小惠。這年村委會換屆,他出來競選村委會主任,競選中他提出,如果當選村長,他有辦法讓村民收入大幅提高,他還要為村民們出麵,就當年的征地補償向開發區和上邊討個公道。這個人知道利用法律和時機,知道怎麼打動村民,獲取擁護和選票。他還有經濟實力。縣裏鄉裏中意的其他候選人都無法跟他抗衡,羅經理就這樣成了羅主任,即羅村長。

黃必壽張嘴開罵,吳悠卻堅持已見。她認為即便如此也應依法行事,無論如何。

吳悠奉命前往北京,作為縣政府代表,與省、市有關方麵領導一起,就浦灣電廠二期工程項目報批事宜進京彙報。浦灣電廠是外商投資興建的大電廠,一期工程六台機組已經發電,二期工程上四台,是本省火電發展一大項目,也是浦灣開發區最重要項目。電廠二期項目上馬涉及許多具體問題,省裏牽頭組織一個團組進京,由一位分管副省長帶隊,向國家相關部委彙報。事關重大,原定黃必壽縣長親自參與,代表項目所在地的縣政府。臨行前黃必壽把自己撤下來,把吳悠排了上去。吳悠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辦。此前黃必壽沒有一點表示。吳悠召集壩下村民代表在浦灣鄉政府開座談會,黃必壽來電話製止吳悠承諾解決碎石問題,緊接著又來電話讓她返縣城,稱有急事要勞省領導大架。什麼事呢?就是頂替黃必壽,代表本縣政府到北京去。

“吳副不必操心浦灣。”他告訴吳悠,“我親自料理。”

他還說,羅偉大這一回跳出來,肯定還有名堂。他不會輕易放過這家夥。不管羅偉大藏到什麼旮旯裏,他黃必壽一定要給他一刀,把該羅經理羅主任那兩個偉大的蛋擠出來,劁掉,扔到屋頂上曬太陽去。當年黃某人用一把劁刀製造過無數菜豬,現在不劁豬,劁人,誰敢亂來就劁誰,讓該家夥變成個菜人。

吳悠還提意見:“縣長注意,處理這種事得重證據,當縣長尤其不能亂來。”

他笑,他說他知道吳悠的意思。盡管放心,黃縣長自會依法辦事。早先依法劁豬,現在是依法劁人。

吳悠沒跟他多說,也沒法多說。算起來,能夠在黃必壽縣長治下,聆聽如此重要理論論述的時間已經屈指可數,北京回來後差不多就該打點行裝了。

她去了北京。大項目審批環節諸多,省市縣十數人在京整呆了一個星期,此行目標基本達到,大家打道回府。吳悠搭民航班機到達省城機場,時為黃昏,她的司機已經守在機場到達廳裏,等著接她。吳悠計劃在家裏住一夜,第二天再返縣裏。

從機場往家裏的路上,吳悠隨口詢問,了解縣裏情況。這些天還行吧?縣領導們都有些什麼動靜?沒什麼大事吧?司機不說則已,一說驚人。

“黃縣長胳膊斷了,差點沒死。”他說,“在浦灣出的事。”

吳悠呆了。

“你說誰?黃縣長?黃必壽?”

就是他。浦灣又出了大麻煩。村民鬧事,把警察打了,鄉長也給打了。黃必壽斷了左胳膊,好在不是百姓打的,是自己出的事。那一天上午黃縣長在縣裏開會,接到浦灣鄉告急。縣長匆匆把會停下,帶著幾個人直撲浦灣。他們抄近路,走縣道,那條路路況不好,窄得很,半道上縣長的車被一輛貨車擋了,轎車跟在貨車後邊,左穿右鑽,總是超不過去。縣長性急,罵司機真是個王八。縣長的司機脾性好,跟他那麼多年,心裏有數得很,本不該著急的,卻不料那天也急了,豁出去跟貨車搶道,一不小心車給擠出路麵,翻在路坡上。還好被一棵樹卡住,要是再翻出去一點,連人帶車都會滾到山溝裏,那就不是缺胳膊斷腿,是全數報銷。

“人怎麼樣?現在在哪?”吳悠急了。

司機說縣長還在醫院裏,幾個人裏數他傷得重。

吳悠問浦灣怎麼回事?為什麼鬧的?司機搖頭,說不清楚。

“聽說防暴警察都上了。”他說。

吳悠在座位上呆坐片刻,即做決定。

“我回家取點東西就動身。”她交代說,“咱們不等明天了,連夜回縣。”

沒有人要她如此行事,特別是到了她完全可以抽身離去的時候,誰能要求她如此行事?但是她就是放不下。如黃必壽表揚,吳悠總是這般優秀。

吳悠前往北京之前,曾在浦灣鄉開過一個壩下村民代表座談會。座談會上幾乎每個村民都提到了本村碎石的銷售事宜。吳悠知道碎石為該村一大產業,村民關心這個問題當然具有合理性。當時她也有些異樣感,因為村民們以往也談這個問題,但是卻不顯得特別突出,村民們到省城上訪時,主要提出的還是要開發區和政府按嶺上村的標準,補償他們征地款。現在為什麼異口同聲滿嘴碎石頭了?是不是他們明白了,知道曆史舊賬很難按今日價碼再行補賠,因此他們轉而以爭取當前利益為主要目標?或許他們早先抓著昔日舊賬隻是一種鋪墊,其真實用意是為了促成眼前利益?如果是這樣,他們就顯得很有章法,或者說,在村民們的身後設計組織指揮了這一切的那個人很懂得章法,如果真有這個人的話。

壩下村的碎石銷售問題比較特別,牽涉時日久遠。當年開發區投建時,因為低價征用了該村大片土地,確須對村民們有個交代,當時的縣、鄉政府與村民和開發區建設部門形成了一個不成文默契,就是開發區內建設所需要的碎石就從該村購買。壩下村產碎石,碎石又為開發區建設大量需要,在壩下就近購買,從道理上說對雙方都有好處。卻不料這裏另有名堂:從一開始起,壩下村賣給開發區的碎石價格就比其他地方同類物品要貴上一兩成。距離更近,運費更低,價格更高,明擺的不合理,卻因為有默契在先,加上當初征地補償極低,壩下村民認為這樣做天經地義,開發區也有心以此彌補。如此過了近十年,時過境遷,開發區建設部門和區內各企業單位認為情況不能再繼續了,開始試圖以市場方式解決問題,壩下村不降價,他們就直接購買外邊的便宜碎石,將壩下棄之不顧。壩下村民不能接受,矛盾驟然尖銳。

幾天前,吳悠還在北京。壩下村民在村外通往開發區的大道上攔截了兩輛自卸卡車,卡車上裝的全是碎石,是浦灣電廠基建工地從附近村莊的碎石場直接購買的。村民們跟卡車貨主發生糾紛,從口角到老拳相向。司機和貨主被一擁而上的村民從卡車上拉下來痛打,共四人受傷,其中兩人傷勢嚴重。廠方和傷者親屬向開發區公安分局報案,警察奉命迅速查辦此案。他們僅用二十四小時就掌握了線索,鎖定兩個打人主要嫌犯,並依法實施抓捕。不料警察進村捕人時突遭百餘村民圍困,不得不把捕獲的嫌犯當場放掉,否則無法出村。混亂中執行任務的警察和隨同進村處理問題的鄉長都挨了打,鄉長傷勢比較嚴重,滿麵流血。當晚縣裏采取緊急措施,從全縣各地調警察到浦灣加強警力,控製事態發展。壩下村民也不含糊,竟開出十數輛滿載碎石的拖拉機堵在路上,把進出開發區的通道塞個水泄不通,事情就此鬧大,對峙陡然升級。

當晚,吳悠的車還沒駛出高速公路,手機響了,竟是黃必壽。

他已經知道吳悠歸返的消息。他在電話裏放聲大笑,說吳副縣長真是好幹部,縣裏大小官員要是都像吳悠這樣愛崗敬業,熱愛自己頭上的烏紗帽,早就天下太平,全麵小康了。他說此時此刻非常想念吳副,想念吳副提出過的許多寶貴意見。

“太親切了吧,縣長是腦震蕩了?”吳悠由衷關切,“到底傷得怎麼樣?”

這一問還真讓她大吃一驚:黃必壽居然已經從醫院裏跑了出來,此時也在車上,正在前往浦灣,繼續其被車禍中斷過的旅途。黃必壽說他的左胳膊斷在肘以下部位,已經讓醫生用夾板固定了,現在纏著繃帶,掛在脖子上。另外就是臉上有些擦傷,沒大毛病,不外青一塊紫一塊,形象不好,跟個戰場上跑出來傷兵差不多。總的說不礙事,不怎麼痛,可能因為麻藥。左胳膊不能用讓他特別不習慣,因為他總是用左手打手機,換成右手老覺得不對頭,好像那手機是偷來的一樣。

“這樣吧,晚上你好好休息,明天後天縣裏有幾個會,你去頂一頂。眼下書記在省裏開會,縣裏幾個管事的都給我叫到浦灣,家裏沒剩幾個人,靠你了。”黃必壽交代說,“浦灣這邊你不必操心,我處理。需要的話我再叫你。”

吳悠說縣長行嗎?能撐得住?黃必壽說謝謝關心,也就一個小車禍,光榮負傷,小意思。輕傷不下火線,重傷不哭,這是傳統。當年他把左手背起來,隻用右手就能劁豬,今天一樣,斷了一隻手,另一隻手照樣劁人。

吳悠鬆了口氣。她想看來情況不是太嚴重,黃縣長斷了條胳膊,也還活蹦亂跳,至少嘴上活蹦亂跳。他不好意思再讓吳副打頭陣了,也不能總是女士優先吧?當然不排除是另一種情況,該縣長可能還不放心,怕吳悠再幫他“為群眾排憂解難”。

第二天吳悠在縣裏忙了一天,出席了幾個會,分別做“重要講話”。時縣裏領導緊缺,除外出開會的,幾大要員都被黃必壽招到浦灣,包括縣裏分管政法副書記、政法委書記、常務副縣長、分管政法副縣長、分管信訪副縣長、公安局長等等。眾領導前方應急,吳悠在縣城幫他們頂崗,開會講話,保證縣城首腦機關正常運轉。作為即將離任的本縣“省領導”,一個掛職幹部,到這個份上也算極其稱職了。

但是她始終放心不下,無數心思都在海邊,牽扯著浦灣。

第三天一早,吳悠在機關食堂吃早餐時跟一位副縣長碰麵,後者昨晚剛從浦灣現場趕回縣城辦事。吳悠得知浦灣事態越發嚴重,開發區通道仍被封鎖,壩下村男女老少二千餘人輪流值班,堅守於村頭他們設置的路障邊。黃必壽已經發布最後通牒,要求壩下村民在今天之內撤離現場,搬開路障,否則即采取強硬措施。已經有大批警察被調至浦灣,配有車輛、防暴器材和相關武器,還有一些大型機械設備集中於現場。

吳悠默不作聲。好一會兒,她問黃必壽的情況:“他人怎麼樣了?”

“這裏腫得,”副縣長指著自己的眼睛,“就剩一條縫。”

吳悠呆不住了,即在餐廳裏打幾個電話,把手頭上的事情略作交代,然後叫上司機,直奔浦灣。在路上,考慮再三,吳悠打電話找人,她找羅偉大。

她還想通過該羅經理羅主任,力爭先把事態控製住。

但是電話不通:“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

吳悠在壩下村外的一個小山包上看到了黃必壽。這個光禿禿的石山包上拉著幾頂帳篷,被布置為黃必壽的臨時指揮所。山包前方就是開發區大道,黑壓壓圍著村民,還有他們的路障,道西側是壩下村,道東邊不遠就是海灣,海浪在陽光下平靜起伏。

黃必壽看到吳悠趕到,非常意外。

“你來幹什麼?”

吳悠說不幹什麼。來玩。

他笑,他說行了,知道,感謝關心。

吳悠發現黃必壽情況不妙。這個人嘴上活蹦亂跳,實際情況相當嚴重,除了吊在脖子下的左胳膊,臉上傷得不輕,已經腫脹如鬥,特別是左臉頰腫得不像樣,左眼真的就成一條縫了。他的帳篷裏有醫生,有輸液架,頂上半個戰地救護所了。這人相當鎮定,稱一切都在控製之中,沒有太特別的。唯一沒預料到和失控的就是他自己遭遇的車禍。好在老天有眼,恰路旁長有一樹,把他的車一舉卡住,一車大小安然無恙。

吳悠知道浦灣的事態發展並不全在黃必壽掌控之下。吳悠奉命撤出浦灣前往北京之後,黃必壽直接過問浦灣事項,他在浦灣鄉政府坐鎮指揮了好幾天,著力方向與吳悠大體相同,也是多方動員勸服,做村民的工作。同時他還組織人員悄悄摸查,力圖搞清羅偉大與上訪事件的關聯,搞清羅偉大的準確下落。那些天壩下村很平靜,似乎一切都過去了。剛好縣裏有事,黃必壽離開浦灣回縣城,卻沒想壩下村突然借開發區的碎石車起事,一至不可收拾。

“這家夥盯著我們。”他對吳悠說,“他就在村裏,幕後指揮。情況我們已經掌握了。”

他說的還是羅偉大。他說壩下村風波的根源就是羅偉大,要害是碎石的銷售。以前隻知道羅偉大是壩下的碎石大戶,什麼“羅經理”。其實不止,他已經成為本地的碎石老總,於暗中壟斷了這一行業。他的碎石場不光生產碎石,還收購村民的產品,再賣給開發區單位。他給村民的收購價超過市場價一成,村民因此普遍得益,他自己獲利更多:開發區單位必須以超過市場價一成半至兩成的價格買他的碎石。羅偉大不僅收購本村的碎石,他還控製村外的市場,凡進入開發區的碎石必經其手,不經其手進不了,經其手就得抽成。黃必壽說這小子會玩,當年當副鄉長時就這樣,膽子大,點子刁。羅偉大為什麼想當村長?他不是喜歡那頂末等烏紗,要拿它重溫往日羅副鄉長之官癮和成就感,“為群眾排憂解難”,羅經理是需要這個位子,當羅主任,把壩下村民跟自己捆在一塊,保障他的最大利益。

“省領導”吳悠無權指示,但是有意見,她當然要提意見,否則她幹嘛不服從黃縣長安排,非得從縣城趕到浦灣,讓黃縣長倍感親切,當然也倍感意外?

她建議縣長立刻離開浦灣,回縣醫院治療,養傷。她相信醫生肯定也是這個意見。為了今後更好地為全縣人民服務,縣長應當立刻走人。除了縣長,這裏的其他領導,包括警察和防暴設施,除留少量人員維持秩序,其餘應全部撤離。這裏的事情交給她處理,給她點時間,她來勸導村民撤毀路障。這件事先辦,其他問題以後再說。

黃必壽問:“你能辦得到嗎?”

“我會想盡辦法。”

黃必壽說不行,已經屢試不行了。幾天裏政府方麵充分表達了善意,為了最大限度爭取群眾,甚至答應既往不咎,隻要村民撤離。昨天他黃必壽縣長還親自向村民代表表了態,答應盡量考慮村民的要求,在縣政府可能的範圍內,幫助村裏解決困難和問題,例如可以把開發區大道延伸到村子另一側,為村裏的小學校建設新校舍等等。政府會關心群眾,村民也須聽從勸告,不能再任人蠱惑。他給了村民一天時間,讓他們在今晚之前撤離,過期不候。從目前得到的情報看,許多村民認可政府的努力,但是他們受製於羅偉大,羅偉大不打算聽從,他還準備鬧下去,非要政府書麵承諾,保證開發區使用碎石必須由壩下提供,讓壩下村其實就是羅偉大繼續欺行霸市壟斷市場,這怎麼可能,怎麼能夠允許?羅偉大顯然高估了黃縣長的忍耐力,低估了政府的決心。

“你還打算拿什麼打動他?”黃必壽笑問,“一把果樹剪,還是一打牛繩?”

他說情況已經變了,吳悠還可以用一條圍巾,或者一場荔枝疏花果園講座解決問題?不行了。羅偉大這膿包已經潰爛,得把膿頭擠出來,割除掉,問題才能解決。

“羅偉大可以用其他方式處理,他要真有問題,跑不了的。”吳悠堅持,“現在他跟群眾裹在一起,硬幹會傷害無辜,後遺症會非常嚴重。”

黃必壽說行了,吳副的意見提得非常好,提完就行了。走吧。

“趕緊回去。”他說,“縣裏那些會沒個領導參加怎麼行?縣長們都死光了?”

吳悠惱了,抬高聲調說她哪都不去,就呆在這裏。她是省裏派來掛職的本縣副縣長,掛鉤浦灣鄉,除非黃縣長能宣布解除她的職務,否則誰也別想把她從這裏攆走。

黃必壽眯起眼睛笑,他腫脹的左眼已經不是一條縫,是整個兒閉合了。他問吳悠到底想幹什麼?是想為黃縣長去打頭陣,還是特意在此礙手礙腳?吳悠說這還用說,她呆在這裏不幹別的,就是要礙手礙腳,絕對不讓黃縣長胡來,為所欲為。

黃必壽讓人拿來四件防彈衣,命令吳悠一行穿上。他說,現在天氣冷,衣服多,穿上這個看不出來。非穿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