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直到這個時候,我們才覺得林哥哥林妹妹的瓜葛,特別是情感上的糾葛遠比我們知道的要複雜。事情發展到這種程度,讓我們感覺非常痛切,難以接受。怎麼會呢!為什麼?我們不說閱人無數,至少稱得上閱人若幹,我們清楚人的情感會是如何一言難盡。我們想起香港展會簽約現場的那一幕,他們彼此緊挨,互相支撐,一直堅持到最後。那一刻應當是美麗的。也許在這個漫長的冬夜他們也需要互相支撐,或者撫慰,不管是事務上的,身體上的,還是精神上的?

林梅宿舍廚房小飯廳的桌上有兩副用過,尚來不及洗淨收妥的碗筷,旁邊有個小鋁鍋,內有小半鍋食物,被發現時已經冰涼,是冬至的標準食品,本地俗名稱圓子,甜食。廚房灶台上丟著一個文件袋,裏邊還有一盒相同的食物,圓子,良宵牌,與外頭飯桌小鋁鍋的剩餘食物品牌一致,本市各大超市有售。昨晚林梅匆匆返回縣裏,司機看她把一個文件袋緊緊抱在胸前,快步走上白樓,以為她拿著文件回宿舍閱讀。其實文件袋裏裝的是這個:兩盒精製湯圓。他們煮掉了其中的一盒。桌上還有些炒熟的芝麻粉,為圓子佐料,很香,超市裏沒這種東西。後來聽說這是林梅婆婆的手藝,林梅特地從家裏拿了一小包,放在文件袋裏帶到了白樓。

她把家人放在一邊,專程趕回來,跟林光輝一起共渡他們兩人的冬至之夜。自從犯過“男女關係錯誤”之後,林光輝就沒有妻子做的甜食可吃,冬至的夜晚對他一定特別漫長,特別需要撫慰。林梅也一樣,她胃痛,失眠,無可救藥地神經緊張,日益依賴於藥物。她需要有人幫助她,告訴她天沒塌下來,開導她拿得起放得下,在她因某些事項遭遇困境異常煩躁極度疲倦時撐著她的腰。家裏人做不到,白樓這裏有。因此他們在冬至的夜裏相守於一處,如林光輝說過的那樣,“互相關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他們一起吃圓子,一起商量公務,可能還“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一起做了其他男女之事。

但是不管他們如何,一直到這個時候,這個冬至漫長的夜晚還是平靜而溫馨的。把它突然擊碎的是一個電話。

這電話其實根本就沒什麼。有些東西注定要被擊碎,與電話無涉。

當晚,十一點之前,林光輝的妻子給林光輝打來一個電話,然後把電話交給了他們的女兒。林光輝之妻在市一中當老師,他們夫妻關係可能比較複雜,如林教授自嘲:“男女關係錯誤犯不得。”那次洗桑拿出事讓他很丟臉,其妻大概不表理解,也不願原諒,所以冬至這天他很無聊,沒有老婆的圓子可吃。林光輝的女兒已經讀初中,跟他很親,不受其“男女關係錯誤”之影響。當晚,女兒在電話裏問父親記得今天是冬至嗎?林光輝說記得的。女兒說冬至吃圓子,爸爸吃了嗎?林光輝說吃了,陪客人吃的。女兒說,媽媽聽說爸爸中午在市裏請客人吃飯,以為他晚上會回家的,特地做了些圓子等他回來吃,可到了這個時候,還一直沒見爸爸回家。

林光輝說這會不忙了。

“爸爸回家一下好嗎?就一會兒。我等你,媽媽也等你呢。”

林光輝停了好一會,在電話裏說好的,就回去。

林光輝一定給觸動了。今天什麼日子?有一碗米製甜食,還有妻子女兒在家中等候呢。顯然這對他很重要,比跟他人相守重要。重要的當然不是圓子,據我們所知當晚同樣食品他已經吃過兩回,先在我們都參與的晚餐上,跟我們宴請的企業家一起,然後在林梅的套房裏。所謂事不過三,哪怕他不懼血糖超標,胃口好到天上去了,此刻能吃下什麼?但是那就一碗冬至夜的普通甜食在家裏等著他嗎?顯然不是。他立刻叫車,決定抽身離開。這可能讓林梅很不平,生氣,因為她特地離開家人趕來,而林光輝卻要離開她趕回家人身邊,在她很需要很無助的時候。女士嘛,你不能要求她像林光輝那樣理智而冷靜,林梅這人有時比較情緒化,尤其在身負重壓,精神緊張的情況下。他們可能發生了爭執,然後她不講理了,負氣離開,拿走了林光輝的手機,把他反鎖在自己的房間裏。

現在他們雙雙昏迷於醫院。

這個最漫長的冬夜讓我們不勝感慨。

縣長內參

我讓他們立刻給我找出這麼一個人,條件不算太苛刻。我要的這人必須住在這一帶,年紀不要太大,男女不限,女性優先,麵容姣好較具上鏡效果者最佳,後一選項略帶玩笑。除此之外,先決條件當然不能違背,必須五官不全,四肢不便或者傻憨呆癡等等,同時家境貧寒。

這天是助殘日。縣殘聯等部門人員隨同縣領導慰問本縣殘疾貧困群眾,備有紅包,每包三百元,聊補困難。慰問名單是事先擬就的,慰問路線也為事先擬好。我負責縣城區域慰問事項,所率一路隊伍最為龐大,有車兩輛,除我的用車桑塔納兩千外,還有一部麵包車,車上載工作人員及本縣電視台、廣播站、報道組記者。上午慰問了五戶人家,均為中老年殘疾人,四男一女,其中三人臥床不起,兩人有語言障礙,電視鏡頭前神情緊張、口齒混亂,讓我頗覺無奈。恰還有時間,便臨時下達任務,增加慰問對象一名,慰問金由縣財政增補,但是必須符合我開列的條件。

那時我們的慰問車隊經過船民街,街兩旁盡是破舊房屋,我估計找出藏匿此間的某個人當沒有太多困難。所謂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人有的是,人群中殘疾人總是占有一定比例,據說這一比例相對恒定,任何時候人群中總會有那麼多,老天爺在這個問題上始終堅持原則,從不開恩,很殘酷。隨我慰問的縣殘聯理事長和城區街道辦事處主任在我的車上緊急磋商,當即按我的要求,臨時找到了一個。

這人叫小霞,姓蔡,年輕女性,就住在附近,據說口齒清楚,善解人意。其實我車上的兩位責任官員並不認識此人,他們是臨時用電話從手下工作人員那裏把她揪出來的。他們問清了這位小霞女士的住址,領著我和慰問隊一行直撲過去。我們穿過船民街彎彎曲曲的道路,拐進一條小巷,小巷鋪石板,路麵陳舊,車輪一碾,鋪路石這頭翹那頭翹咣當有聲。車到半途就過不去了:巷子越走越窄。我讓一群人下車,隨我步行前去。對此我感到滿意,我為什麼指定在船民街一帶找人?這是一個原因,類似事情有時候應當是走著去的。

“怎麼不開燈?”我問。

“她是瞎子。”

原來盲人不需要為照明付費。隨行人員在門邊四處尋找,沒找到電燈開關,屋中央那團影子忽然發話:“在柱子那邊。”於是電燈亮了。

我在那時吃了一驚。她的話音很特別,輕柔悅耳,一口相當標準的普通話,一聽就知道不是我們這類本地土著。黑屋子忽然為電燈照亮時,我發現這位女盲人蹲伏在地上並非有意為我們表演刺蝟,她是在忙活。地上臭烘烘有一窪水,從屋後床鋪下淌出來,在破破碎碎的地磚上千回百轉,河流入海般彙到屋子中部,那裏是低窪。盲人手上抓著塊抹布,身邊放著個鐵桶,正把地上的汙水從低窪處抹起,往鐵桶裏擰。她臉上身上一道一道,盡是汙跡。

我在她的麵前蹲了下來,看著她的眼睛。這一對眼睛讓我很驚訝。它看上去很有神,清澈明靜如山間林中兩窪湖水,你無法相信它純為擺設。我注意到她眼中的茫然,顯然她不知道自己以及她的這間黑屋子正意外地遭遇關注。

街道辦事處主任告訴她,蹲在她麵前跟她說話的是本縣縣長。今天是助殘日,為發動全社會關心弱勢群體,助殘扶殘,縣長親自率隊上門慰問殘疾人。

“謝謝,謝謝,”她笑了,“真是縣長嗎?”

我也笑,我說:“不全是。我姓齊,代理縣長。”

有人拿開她手上的抹布,把鐵桶拎到一旁。她把兩手在衣襟上擦了擦,連聲道歉,說屋裏沒有水龍頭,無處洗手。小巷的下水道從屋後邊過,那條水溝常堵,汙水從牆後縫隙鑽過來,四處流,不趕緊抹掉,屋裏就連個站的地方都沒有了。

她在自己的上衣襟揩幹淨雙手,用它接過我贈送的慰問金。她說,她眼睛看不見,心裏卻很明亮。她感覺到有一股亮光在這個屋子裏閃耀,這是齊縣長和各位領導給她帶來的。她感謝政府關懷,祝願好人們一生平安。

我沒多說。本來我是想借機說幾句話的,現在改主意了,她的話好聽。

“把你的名字再跟我們講講。”

她說她叫蔡小霞,彩霞的霞。但是她沒見過彩霞是什麼模樣,想來一定很好看。

我們離開。

巷子中部亂哄哄一片,有喊叫聲在我們車輛停靠的部位滾動,分貝極高。我看到幾個人糾纏在一起,其中一個年輕人情緒激動,聲嘶力竭,大喊大叫。這人身材瘦小,頭發蓬亂,衣著平常,手中揮舞著一支木棒。有個警察從身後抱緊他,把他胳膊緊緊夾住,讓他無法有效使用手中木器。年輕人因此暴怒,一邊掙紮一邊狂叫。他們身邊還另有一位警察,兩位警察合力擒拿,在我們到達之際及時把該年輕人拖離現場。

一個不太深,卻分外特別的印記留在我的座車車頭上。這輛車尚新,駕駛員小陳保養有方,車身油漆光潔照人。此刻卻有一條長約四五厘米的凹痕赫然出現在車頭蓋上。此蓋為金屬質地,想在上邊敲出這麼一條凹痕也不是太容易,得費點氣力。

“一個拐子,”小陳氣憤難平,“瘋了。”

被警察拖走的那個年輕人是個拐子,即瘸子。車頭那一凹痕就是該年輕人用他的拐杖奮力敲打出來的,作為對本縣長一行在助殘日於百忙中風塵仆仆來到船民街陋巷慰問殘疾人的回報。為何非得如此驚世駭俗?不知道,沒有誰得罪他。此人拄著他的拐杖路過巷子,被我們的車擋了路。我已經說過,這條破巷鋪的是石板路麵,石板多已破損,小巷很窄,我們的車因此被迫停在半道,無法往前。停在巷中的兩輛車有如兩塊開水瓶軟木塞,把個狹窄小巷塞得死緊,行人過往因之需要略側一點身子。瘸子與常人有異,行動往往比常人需要更多的空間,得有個地方讓他擺放拐杖,我們的車可能確實給他造成了不便。據說他已經順利繞開車身走過去了,不知為什麼忽然轉過頭高舉拐杖狠命一擊,來了這麼一下,且有意放過麵包車,隻撿轎車打。

“還好警察來了。”小陳說。

警察是附近派出所的。他們接到電話,知道縣長到船民街慰問。船民街交通特別差,他們急忙趕來,以備有事時幫助疏導,恰遇上年輕殘疾人襲車。

我擺擺手不再發問。做為助殘日慰問的一個小花絮,這件事並不讓人感覺愉快。但是我還能怎麼辦?哈哈哈哈,恐怕也就如此。不管是蓄意襲擊還是偶然發作,該年輕人可能有其理由,但是旁人也許永遠也搞不明白。這人在警察胳膊下掙紮時怒不可遏的表情讓我印象極其深刻,那張臉麵特別生動,我能肯定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他。

當晚小陳把車開到修理廠去處理。經仔細修補,轎車頭部的凹痕基本抹平,沒有特別關心特別認真之精神,不會發現其傷。

隔日下午,市裏一位領導到本縣檢查工作,我提前離開政府大樓,前去路口迎候。轎車開出政府大院時,不經意間朝窗外看了一眼,這一眼挺意外。

門邊站著個人。政府大院門口通常熱鬧,人來人往,個把人在這裏站台不稀奇。問題是這人挺惹眼。年輕姑娘,穿著普通,收拾得挺整齊,皮膚很白,圓臉,看上去麵容姣好。就這麼一個姑娘模特似的站在縣政府大門邊,幹什麼呢?哭泣。臉上淌著淚,用手背擦眼睛,模樣挺傷心,楚楚動人。

我覺得這人有些眼熟。車過大門,駛上大街,我才忽然想起來,這好像就那個盲女,蔡小霞,“我沒見過彩霞什麼模樣,想來一定很好看。”

我在車上打了個電話,要政府辦值班室的人馬上到大門口那邊,問一下那是個誰,在那哭的什麼。幾分鍾後他們給我回了電話,果真不錯,就是蔡小霞。她在那裏哭,是因為門崗攔著她,不讓她進政府大門。這個人一味要進政府大門,竟跟我有關:她告訴門崗她要找齊縣長,門崗說齊縣長很忙,有問題先到信訪辦去吧。這人不走,她要找的就是本縣長。

“她說,請求齊縣長放了她丈夫。”

“放了?誰?”

原來她丈夫不是別個,就那瘸子。姓柳,叫柳樹。

我很意外。殘疾人互相配對並不少見,這麼一對搭配起來還真是有些反差。

我即指令辦公室處理此事。沒多會他們就報告說,年輕殘疾人早給放了。昨天此人襲擊車輛被警察帶離現場,警察沒打算扣留他,隻準備教育教育就放。這家夥在派出所裏撒野,用他的拐杖把派出所桌上的熱水瓶茶水杯打得粉碎,還在一個實習警察的額頭上打出一個包,因此在拘留室被關了一夜。今天上午蔡小霞來到縣政府找我,因為其夫被警察帶走的事由是襲擊縣長轎車,恰我在此前到她家慰問,因此打算找我求情,放其夫一馬。她被門崗擋在門外,直守到下午被我意外發現。其實她根本不必如此費勁,她站在政府大院門外哭泣那會,她的瘸子丈夫已經給放出拘留室,回到他們那間破舊黑屋子。為了這個殘疾人,兩個辦案民警被他們的頂頭上司派出所所長臭罵了一頓。所長告訴縣政府辦公室,說這事不必交代,早處理完了。兩個辦案民警年輕,沒經驗,屁大一點事,沒必要弄成這樣。什麼人都好抓,殘疾人不好抓。別的犯人抓住了先搜繳凶器,你能把瘸子的拐杖也收繳了?繳了人家怎麼走路?不繳是不是有意為其提供棍棒襲警之方便?別的犯人抓來可以往拘留室一扔,殘疾人行嗎?這不都要人侍候的嗎?誰來侍候他們?幹嘛吃飽了撐著逮個大爺來供?昨天所長去局裏開會,不知道這事,今天回到所裏一看,當下決定不要瘸子賠開水瓶和茶水杯,一分錢不罰,簽個字就把人放了。

“瞎子也被我們勸回去了。”縣政府辦負責人員告訴我,“她知道縣長親自過問她的事情,說了,縣長的恩情她一家會牢記在心裏的。”

不由我想起蜷在黑屋子中間的那團黑影。我想這位盲姑娘確實有必要把他們家地板的汙水擦幹,那地板本就破碎,加上汙水油滑,弄不好會摔人的。正常人在那種地方尚且需要躡手躡腳,小偷行竊般格外留神,何況腿腳不靈多出條拐杖者。

我說,告訴值班室,今後凡殘疾人上訪,務必特別用心。起碼一條,不得讓他們在政府大門口無助地哭泣。可以請到屋裏勸說,或者通知信訪部門派人立刻過來處置。別讓旁人看了義憤填膺,以為本政府惡待弱勢群體。

“跟他們說,齊代縣長說了,對待殘疾人也要像對待縣長一樣。”

“能,能這麼說嗎?”

我笑。我說有什麼不能?齊代縣長多了不起啦?視同殘疾。如此而已。

曾慰問:“老齊,這裏邊的複雜性和難度你考慮充分了嗎?”

我說我仔細考慮過了,這事得這麼辦,不這麼辦我們交代不了。群眾眼睛雪亮,包括瞎子的眼睛都意外地雪亮,沒法偷偷糊弄。曾慰最終被我說動,下了決心。

我們操心什麼呢?控製全球二氧化碳排放還是推動中國和平崛起?那些事顯然不歸我們直接謀劃。兩個縣級小官管的事怎麼說怎麼平常,撐破天不外也就修橋鋪路,替本縣人民包括殘疾人謀點小福利。但是就這麼點小事辦起來也不容易,所謂大有大的難處,小有小的不易。

我們需要在縣城南部修一座新橋,還有一條連接縣城中心區域與城外路網的主通道,著手實施一項“群生計劃”。這項計劃的發明權不歸我們。在過去十年間,擬議中的橋、通道和計劃已經三度隆重出台,作為本縣當年為民辦實事的項目,鄭重公布於有關會議及新聞媒體中,結果至今該橋該路該計劃仍然隻如幽靈般在本縣上空徘徊,成為全縣百姓街談巷議和手機短信一項長盛不衰的搞笑題材。這一幽靈如此戲劇性地徘徊如此之久,可見其誘人且麻煩。

縣委書記曾慰和我到本縣任職時間不長,我們與此地過去十年的發明及是非無關,但是過去十年沉積下來的問題此刻已經盡歸我們,包括這一群生計劃。該計劃得名於本縣城南的群勇村和生水村,兩村地域因城市發展已全部並入城關,但是城市化水平很低,市政設施非常初級,為貧困人口較集中區域。群生計劃試圖修建一條新的縣城主幹道和跨江大橋,加上一些配套設施,改變該區域麵貌,為縣城拓展空間,其命名還包含有改善這一帶底層群眾生計、生活之意味。這一計劃一波三折,至今未果的原因很多,除立項、經費、征地的困難外,選址上也困難重重。其主要施工地段穿越縣城最破爛的棚戶區,這種地方最需要改變,但是往往最難改變,如果容易的話它還能一直存留至今?在此興建工程需要拆除數百上千戶居民的破房子,其中大量的是特困戶,弱勢群體。這些人渴望生活改善,但是得到的賠償不會太多,他們可能得不到滿意的安置,其中一些最困難者甚至可能無家可歸,喪失現有的立錐之地。我們將直接麵對這些人,要是幫助不了或者說服不了他們,就會被他們團團圍困。

我決心立刻著手實施這一計劃,努力替我的前任們完成未竟事項。我提出采用偏東南選址方案,這方案路程最短,好處最多,但是拆遷難度最大。連曾慰都說這是一著險棋,問我複雜性和難度充分考慮了沒有。縣裏開會討論,與會者大都即表示讚成,也表示擔心。他們開玩笑:“老齊這是迎難而上頂風作案嘛。”我跟他們一起表示由衷的高興,哈哈哈哈,很輕鬆。我說大家的意思我明白。我考慮還真得這麼幹。有很多眼睛看著我們,不能再玩虛的,得實事實做。別讓瞎子把眼睛都看歪了。

他們還開玩笑:“老齊講得好。這個觀點寫進《縣長內參》了嗎?”

所謂《縣長內參》怎麼回事?這話說來挺長。

我和縣委書記曾慰到這個縣任職,屬事出意外。今年年初,這個縣開新一屆人民代表大會。大會最後一天選舉時出了事:縣長候選人得票未過半數,依法落選。這位候選人在本縣已經當了三年縣長,這一次屬連任性質,上下臉熟,本來於當選有利。加上縣長選舉目前均采用等額選舉方式,與副縣長選舉的差額方式不同,不存在競爭因素,照該十拿九穩,丟個十張二十張票有可能,不至搞得過半數反對,如此狼狽。因此事情一出,各相關部門全都失火一般手忙腳亂。縣人大會以選舉失敗草草閉幕後一個月,原縣委書記被調離,安排到市漁業辦當副主任,降職以示懲戒。如此處理,是因為這位書記與落選的那位縣長彼此不和,各立山頭,明爭暗鬥,互相扯皮,辦不成事,幹部群眾怨言頗多。通常情況下,黨政一把手間矛盾再大,不敢拿人代會選舉這種大事開玩笑,這兩人卻玩得火了,當書記的竟然授意一些人用選舉“搞”縣長一下,這一“搞”搞得過了頭,群眾笑話,上級震怒,便統統下崗。

曾慰先我到任。他比我年輕,不上四十,原在市委辦公室當主任,是市委書記身邊一員大將,為人穩重,處事精明,水平很高。收拾本縣亂局,重塑形象,需要他這樣的領軍人物。在確定書記人選之後,讓誰跟他搭檔備受關注,固然兩條腿的人有的是,不比三條腿的蛤蟆稀罕,有時候要找一個合適縣長也不是太簡單。這個人必須有經驗,會辦事,能很快打開局麵,取信於百姓。他還必須顧大局識大體,行事為人夾緊尾巴,決不重蹈前任窩裏鬥舊轍。用我們這裏的土話說,這個人既要熱得發燙,又要冷得結凍。誰有這麼高的水平?本人,齊國棟,齊家長男,國之棟梁。

我沒想到自己這般了得,用我的自我注解,叫“哈哈哈哈”。在奉命履新前,我已經賦閑一年有餘,深居簡出,每天在家裏看電視,學習報紙以及各種書籍,並在紙上塗寫,我自稱此為“讀研”、“寫內參”。我跟友人說自己讀的是“縣長研究生課程班”,我準備寫一份《縣長內參》,聊充論文拿來申請學位。我這份內參一定能為當過縣長,正在當或者今後可能當縣長的人提供一些寶貴參考,該參考屬內部性質,所以稱為“內參”。賦閑的這三百多天時間裏,我堅持每天寫作,深思熟慮,不多不少,隻寫一頁,日積月累,這樣一份《縣長內參》也已堪稱慰為大觀。我得說所謂讀研寫內參之類言論都是笑談,僅供哈哈,不必深究。它們居然廣為流傳為許多同僚所知,這我也是始料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