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確定為新任縣長人選,派來本縣工作。到任那天,市裏分管副書記和組織部副部長帶我到縣裏報到,縣裏依例召開班子成員會議,由市領導宣讀文件,介紹情況。我很注意聽他們怎麼介紹我,我發現場上所有人都跟我一樣聚精會神。領導對我評價不低,這在預料之中,因為本縣上層機關曾經一度混亂,前任主官很不稱職,派來接任者如果不是德才兼備,豈不是對本縣數十萬人民和事業極不負責?領導一一介紹我的履曆,十分強調我曾在鄰縣擔任過五年縣長,“工作努力,作風踏實,實績突出。”然後便跳到眼下,希望我如何如何繼續努力,希望與會各位如何如何支持我。領導用心良苦,刻意回避了我在家“讀研”寫“內參”的經曆。然後與會各位逐一發言,表示對上級決定的擁護和對我的期待,他們也都一樣,刻意回避了同一話題。
有人忍不住發笑。我相信他們對我的底細一清二楚,至少在聽到我即將到來的消息後緊急打聽個一清二楚。大家嘴上不說,心裏全有。
我沒有笑。我隻是故意說得輕鬆一點,於我而言這是一個很沉重的話題。
我說,剛才幾位領導都講了話。他們提到我一些優點,沒有講到我犯過的錯誤,以及我受過的處分。我明白這是顧及我的麵子,我要感謝各位領導的好意。我在這裏之所以特別說明這一點,是想以此表示,有些記憶很慘痛,我不會忘切。我深知自己這樣的人能被再次委以重任實屬不易,我一定不辜負所有的期待。
事後曾慰說我:“你怎麼搞的?何必呢?”
我說,我相信下邊會有人嘀嘀咕咕,不管台麵上的人物如何諱莫如深。這就像一個禿子頭上長了個瘡疤,他要是總戴頂遮陽帽唯恐旁人注意,旁人的眼光肯定無時不刻都打在那頂帽子上。他還不如爭取主動,哈哈哈哈,禿著個頭歡迎欣賞,大家看膩了便視而不見,讓太陽曬一曬,瘡疤沒準還會好得快些。
那時他就笑,問說:“你那《內參》寫的就這個嗎?”
我也笑,我說書記開玩笑,慚愧。
我們合作得不錯。應當說我們是最佳搭配,找我來當這縣長肯定是著妙棋。我當過五年縣長,不是生手。這個縣因我的前任們內訌被耽誤了數年,有如那項屢提屢棄的“群生計劃”,現在需要有人來做些實實在在的事,我自認為這方麵比較擅長。特別我還如自己所稱是個“犯過錯誤受過處分”的幹部,重新啟用之後自然會格外珍惜機會,客觀上我會更加注重做事,而不指望急功近利,玩虛的,圖謀得到迅速提升,因為處分將影響一定期限,一段時間裏我沒有提拔的可能。同時我也會特別注意跟書記協調一致,盡管我年歲長,資格老,經驗足,頭上卻頂有個瘡疤。
法律規定縣長須由縣人民代表大會選舉產生。縣人大閉會期間,人大常委會可以選舉副縣長,卻無權選舉縣長。我到任後,縣人大常委會依例將我選為副縣長,並代理縣長,主持縣政府日常工作,這個身份將一直延續到來年春天召開縣人民代表大會時為止。屆時我將被提名為縣長候選人,如果有幸不遭遇我前任落選的尷尬,我將正式成為本縣人民政府縣長。在得以正名之前,我有將近一年的代理期,這也將是人們對我的考察期。除了代理縣長,我或許還可以自稱為候補縣長,或者是試用縣長,如果這一年裏我的表現欠佳,到時候無法製止人民代表們在我名字上方的空格內打叉,他們已經有效地叉掉了一個,有了足夠的經驗。
所以曾慰替我擔心。我計劃拆除縣城東南棚戶區大片破舊民居,大批動遷群眾將麵臨許多困難,一些特殊群體遇到的困難之大可能超出了我們的想象。盡管是為了他們生活的最終改善,稍微處理不當,他們的不滿和意見還可能火山一樣爆發出來。那樣的話,我這個代理縣長將首當其衝,絕無好果。刻薄點形容,我這叫找死。
後來我想,或許是那個人促成了我的決心,就是那個蹲在黑屋子裏抹地板,然後於隔日在縣政府大門外哭泣的殘疾女子。還有她家一棒打凹我車頭的那位瘸子。
我為什麼要臨時指定在船民街找一位殘疾人作為助殘日慰問對象?為什麼要穿過小巷一直走到一間外牆用木柱頂撐的破舊黑屋子裏?因為我正在籌劃拆除這條街道和小巷,把兩個殘疾人賴以安生立命的黑屋子蕩為平地。船民街位於縣城東南,恰在舊日群勇村和生水村的結合部,破舊棚戶區的中心位置。船民街是俗稱,它的正式名稱叫“建國路”,數十年前,這裏曾經是一片荒灘,傍著一條江流。當年江流航道通暢,有眾多小型船隻航行其間,多為貨運木船,船民們家家戶戶生活在船上。後來,隨著上遊水土流失、航道淤積,以及運輸越來越倚重公路和鐵路,本縣縣城的航運史終於畫上句號,眾多船民丟棄他們的船隻,走上江岸,經政府安置,就近定居在江灘船民街一帶。定居船民遇到了更多的生活、就業和提高收入方麵的困難,船民街一帶因此漸成棚戶區中最破爛之境,滿目瘡痍。
直到今天。
他們給我看照片。正是那間房子,我還有印象。正麵牆壁略傾斜,用一根粗木柱頂撐住。跟助殘日那天慰問有所不同的地方在於牆麵,牆麵上有一個大大的紅字:“拆”。下邊還有一行批語,黑字,字體略小一點:“害人貪官去死!”不計內容和麵積,僅從書法角度欣賞,那一手黑字寫得相當漂亮,比紅字水平高出許多。
他們說,黑字已經給塗掉了,用白灰水直接抹上,覆蓋。
誰幹的?“拆”字來曆清楚,是城建部門人員的手筆。這種手筆各動遷地帶隨處可見,有關方麵人員根據規劃紅線,在各需要動遷的建築醒目位置寫下這個字,表明該建築列入拆遷範圍,隻標明該拆,不涉及賠償金是否談妥,安置方案是否確定,需要在什麼時間內拆除,由誰拆除等等具體問題。這是常規作法,無可厚非。那一行黑字來曆不明,指向卻很明朗,針對的是“官”。哪一級別的官呢?顯然是決定和執行那一“拆”的官員。大至本縣長,小至提一桶紅漆在該建築上塗寫畫圈,公開展示其書法水平的城建部門工作人員。稱頌我們這些人為“貪官”,且“害人”,詛咒我們“去死”,感情色彩相當強烈。
工程建設指揮部的人員把這一場景拍了下來。他們向我彙報,請示是否報警,讓警察介入調查並處置。他們說,根據初步了解,照片上這一行黑字可能是本房屋住戶自己塗寫的。住戶是個年輕殘疾人,拐子,性情暴烈,對拆遷事項反應激烈。前些時候指揮部工作人員勘察現場,在這間房屋外牆上寫下“拆”字,這殘疾人即衝出家門,揮舞拐棒,大喊大叫,情緒衝動。另據旁證,該拐子聰明,腿腳不行,手卻靈巧,能寫一手好字,年前在街上叫賣過春聯,都他自己寫的。所以此人嫌疑最大。
我表揚了指揮部諸位下屬。我說,你們及時向我彙報,這做對了。要是急急忙忙把警察叫來,慌慌張張去收拾一個殘疾人,激化矛盾,影響大局,這就錯了。
我考慮了數日,給縣殘聯理事長打了個電話。該理事長是女性,為人熱心,十分敬業,我交代了她一件事情。
“助殘日那天,咱們在船民街臨時去的那戶殘疾人家,還記得吧?”
盡管已過一段時日,她還印象深刻,連說記得,是個盲人女子。
我請她再去看看這位盲女,還有她的家人。我說,縣裏在船民街搞建設,這家人可能麵臨一些新問題,需要了解一下,盡可能幫助解決。我打算跟這一對殘疾人聊聊,做點溝通,請理事長代為聯係安排。
“齊縣長是想再到他們家看看,還是請到辦公室座談?”
我說換一個方式吧。請他們到我家裏做客,時間就定在周末。
本來我也想再顧茅廬。考慮再三,打消了那個念頭。指揮部人員正在船民街一帶走家入戶,就居民動遷進行說服動員,這種時候我去那裏摻和不一定好。我心裏還另有一重顧忌:助殘日那天到船民街慰問,也算辦好事吧,莫名其妙忽然冒出個殘疾青年就是一拐棒,隻差把車頭砸扁。此刻再訪船民街,是不是還有更意外更令人驚喜的戲劇性情節?說實的我本人並不害怕這種驚喜,要害怕我還敢做事?但是類似情節出多了,全縣流傳,到處生笑,也確實不好。所以我決定這一次以逸待勞,把這一對年輕殘疾人夫婦請來,到辦公室顯得太生硬,請到家裏最好。我可以不請上門,也容我請人上門不是?殘疾青年柳樹這回是來做客,當不至一言不和老棒相向,把本“貪官”家中物品砸個稀爛,有如他在派出所幹的勾當。
隔天,殘聯理事長回話,她已經見過蔡小霞夫婦,他們感到意外,也很高興。
“他們說,真是太榮幸了。”
我問這哪個說的,女的,還是男的?不出我料:是女的,瞎子比瘸子會說話。
“明天上午,我領他們上縣長家去。”理事長說。
稱謂“縣長家”其實就是我在本縣的宿舍,並非真就是個人私宅,拿來處理公務也還合適。我不是本地人,奉命到此地工作,為隻身赴任。由於實行任職回避製度,眼下縣級官員中有不少如我這樣的外來幹部,由縣裏提供周轉宿舍。我的宿舍平日裏就當朝一個,周末時,如果我因事未能歸返,妻子就會從鄰縣家中趕來,幫我收拾屋子,洗衣做飯,有時還把女兒一起帶來團聚。這星期,為了會見並接待客人,我讓妻子務必前來,承擔女主人職責。妻子在我們老家那個縣工會當幹部,擅長婆婆媽媽,工作認真,心地善良,業餘時間喜歡替青年男女牽線搭橋,熱心為未婚群眾辦實事辦好事。我們是同鄉、大學同學。我當縣長時,她曾被市權威部門評為“廉內助”,以表揚她不敢幫我收禮受賄,我們以尚有差距為由力辭,無效,一起光榮。後來我受處分回家“讀研”,她也頗感打擊,所幸性情未改。現在我還把她請出來,共同為殘疾人服務,隻是不可能讓她的紅娘專長在這一對兒身上有所展示,未免大材小用了。
“你別嚇我。”她頗感吃驚。
我在宿舍的廳裏演示給她看:一條腿彎起來,一腳在地上跳,一支手臂揮舞拐杖,另一手臂伸展開以保持平衡。這就是柳樹,他就這麼幹,難得他打得又準又狠。
很遺憾,到底沒把她嚇著。不是瘸子柳樹因齊縣長禮賢殘人而一變乖巧,是他一跑了之,無從向我們表演他的拐杖絕活。
他沒有到場。理事長領來的隻蔡小霞一個。盲女連聲道歉,說柳樹這人性子挺急,其實怕羞,一想起要跟齊縣長見麵,昨晚緊張得翻來覆去,一夜不眠,今天一早爬起來就跑得沒個影了。她怕縣長久等,自己跟理事長來了。
我說這也真是,哈哈哈哈,緊張什麼呢。
我還真有些遺憾。
我妻子立刻給盲女迷住了。她左看右看,無論如何不相信蔡小霞那麼漂亮有神的一對眼睛會是瞎的。她問蔡小霞是不是上醫院檢查過?蔡小霞笑,說自己一生下來就這樣,先天性失明,在家鄉時什麼醫院都去過了。
她告訴我們她二十四歲,單親家庭孩子,從小跟母親一起生活。她家鄉在川東一座城市,母親當過下鄉知青,回城後在家鄉的報社印刷廠工作,當校對。母親很疼愛她,悉心照料嗬護,她是在母親的童話故事和兒歌聲裏長大的。母親為她描繪外邊的世界,領她想象人間的各種美好,也告訴她做人的道理。她上過盲人學校,但是她的最主要老師還是母親。她們的生活不寬裕,卻也挺充實。不幸的是母親得了乳腺癌,發現時已為晚期,拖了一年多時間,做過兩次手術,未能救活。這是四年前的事了。
這位盲女千裏迢迢從四川來到本縣,與瘸子柳樹一起生活,說來很特別:她母親還活著時,有一個春天星期日,母親領她去公園,讓她感覺春天的青草地。公園裏有人拉小提琴,十分動聽。蔡小霞問母親拉琴的人什麼樣呢?母親說是個小夥子,頭發很亂,衣服很髒,坐在台階上,身旁有一支拐杖,還有個裝錢的紙盒。可能是流浪的殘疾藝人,靠拉琴乞討。蔡小霞說媽咱們給他點錢吧。那個人就是柳樹。
柳樹比蔡小霞小兩歲,是本縣人,孤兒,在市裏兒童福利院長大的。他讀過書,會多種樂器,琴彈得好,被一個草台藝術團老板看中,進了樂隊,也上台演奏,隨團四處演出,一直跑到四川。柳樹脾氣不好,跟老板鬧翻了,離團流落在川東,在蔡小霞家鄉的公園裏跟她邂逅。後來整整一個星期,蔡小霞天天跑到公園聽他拉琴,兩人就這麼相識了。柳樹告訴蔡小霞他不想在外流浪,想掙點錢回家鄉去。蔡小霞央求母親幫助他,母親心眼好,答應了,七湊八湊,幫柳樹買了張火車票,送他上了火車。
後來他們時常聯係。母親去世時,蔡小霞隻覺世界整個兒塌了,不知今後自己該怎麼生活。柳樹得知消息,拄著拐杖乘火車來到四川,把蔡小霞接到了本縣。
我們請這位盲女在家裏吃了午飯,讓殘聯理事長作陪。家常飯,四菜一湯,兩葷兩素,縣長太太的手藝。該同誌跟盲女挺投緣,拉著手問這問那,分外感慨,因此菜做得特別用心,客人們連說好吃。
我笑著打聽那行書法作品:“害人貪官去死!”蔡小霞眼中一片茫然。她看不見,不知道是誰在他們家牆上寫些什麼。她說柳樹讓她啥都別操心,他來對付。她聽說自己住的房子要拆,挺犯愁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們沒地方去。”
我說,你放心,政府會幫你們想辦法。
我跟她說,船民街的破房子拆除之後,會有一條大道穿過城南,一直抵達江邊,連結那裏一座新建大橋,今後那一帶會成為本縣交通的主要通道。這對於船民街附近居民有什麼好處呢?他們將告別棚戶,住進新居,享受現代城市設施和服務。那一帶會日趨繁榮,形成一片新的商業區和生活區,當地居民舊有的房宅物產將不再隻被視如破爛,一旦征用會得到較多的補償,他們開鋪子、搞小加工,做小生意會有更多的利益,找工作機會也會更多。貧困居民的處境會因此改善,收入會隨之增加。因此克服一點暫時困難是值得的。
“我知道縣長是想給大家光明,還有彩霞。”她說,“但是它能屬於我們嗎?”
我即給城關街道辦事處主任打了電話。
“交代你們給找的房子怎麼樣?”我問。
主任報告說他們已經涉法調劑出一套房子,產權屬於該辦事處轄下機構,位於船民街附近一座舊樓一層,一房,有小廳和廚衛設施,三十多平米,是二十多年前蓋的預製板房,原住戶為該辦事處電工,電工另購新房後將其私租他人,後由單位收回。這房子條件較差,但作為拆遷周轉房還是滿合適。
“好的,定了。”我說。
我告訴蔡小霞,她和她的家人可以立刻搬進這套居室,作為拆遷周轉。條件不好,但是肯定比他們現在的住所強。
這是我早經考慮,作為給這一對殘疾人欣然上門做客準備的一份大禮。不出我料,盲女蔡小霞喜出望外。
“房子裏能安一架電話機嗎?”她問。
我感到意外。沒想到她還會這般要求,似乎有些奢侈了。
她解釋說,她在四川老家時,電話初裝費還很貴,母親節衣縮食為她裝了一部電話,讓她可以借以跟人交流。後來她參加當地電信部門開辦的熱線服務係統,作為一個特約人員,為電信顧客服務。常有這麼一些人,特別是年輕人,生活中受到挫折,心情鬱悶無處排解,求助於電信服務熱線,希望訴說、交流、谘詢,得以放鬆。蔡小霞當時是最受歡迎的熱線服務人員之一,因為她善解人意,有同情心,能夠傾聽,長於交談,她的身份也具特殊效應,一些對話者聽說她天生盲目,異常艱辛依舊頑強生活,自我感覺頓時良好許多,怨天尤人之氣也相應消減。蔡小霞以此幫助別人,也從電信部門獲得規定報酬,因此特別投入。離開家鄉來到本縣後,她就再沒用過電話,因為沒有錢支付安裝和通訊費用,她向本縣電信部門申請過,答複說他們的談話服務人員已經足夠,沒有增加的計劃。
我說放心吧,沒問題,你們會有一部電話,你馬上還會做你喜歡做的事情。
盲女歡天喜地離開。走之前她說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縣長。我開玩笑,我說這個容易,到時候你們可以送我一麵錦旗。齊縣長喜歡錦旗。
“我知道錦旗。”她笑,“紅緞子,上邊繡金字的。”
我也笑:“對,就是那個東西。”
妻子問我,電信部門屬條條,不歸縣裏管,說得通嗎?我說你以為你丈夫光會犯錯誤受處分,然後哈哈哈哈?讓電信公司收容全縣的瞎子,這個做不到,一個蔡小霞也幫不了,要我幹什麼?以往這一對殘疾人沒有固定職業和收入,柳樹有時在地下歌廳樂隊拉琴,有時沿街倒賣盜版光碟,同時依靠各種救濟勉強度日。事實上他們還有謀生能力,給他們機會和幫助,命運就可能改變,不再被壓在生活的最底層。
下午妻子走了。當晚有市裏部門要員到縣檢查,我去酒店陪客,至九點來鍾才回到宿舍。還沒進樓,一個黑影從樓洞邊鑽出來:“齊縣長!”
竟是蔡小霞。盲女聽覺過人,她聽出了我的腳步聲。
她在宿舍樓的門洞邊已經守候了大半天。幹什麼呢?竟是急急忙忙,專程前來拒絕。她說,感謝齊縣長的好意,她想了一個下午,覺得不敢讓齊縣長這麼操心,他們還是先守著自己的破屋子吧,不搬了。電話也不要了。
我說:“小蔡,這你們家柳樹的意思吧?”
她哭了:“不是他,是我。”
盲女不會撒謊。事情的突變肯定跟柳樹有關,這人挺燥:“害人貪官去死”。齊縣長別指望緞子金字的錦旗了,瘸子可以說不,瞎子沒有辦法。
我沒有笑,但是和顏悅色。我說你回去吧,沒關係,不想搬就別急著搬,到時候想搬再搬。電話的事我已經安排好了,先用再說。本來讓他們裝在你們的新房子裏,現在改過來,就先裝在船民街那邊。明天電信公司會派人上你們家去,請你加盟他們的服務熱線,報酬從優。其他費用你不必考慮,認真幹就是,像你在四川老家時一樣。還有什麼需要幫助,你們盡管跟我說,我會替你們想辦法。
為什麼要這樣?有緣故。我說過,有些記憶很慘痛。
兩年多前,我在鄰縣當縣長。那年二月,縣婦聯主席拿著份報告找我,一是報稱她們籌劃三八國際婦女節活動,屆時恭請縣長參加,以示“關心婦女”。二是要求批給一點活動經費,要的錢不多,打了五萬。她們計劃搞一場各界婦女聯歡,評選本縣十佳婦女標兵,還有一個時尚節目,叫“夕陽紅”中老年婦女時裝表演。
我批了幾個字。類似經費要求,申請的和審批的都心裏有數,在申請基礎上砍一刀,狠一點的話攔腰砍斷,要十萬給五萬。善一點砍個小頭,要五萬給三萬。我正考慮這一刀狠一點還是善一點,電話響了,我把筆一放先接電話。時恰逢變天,外頭刮風,聽電話間一股風自窗外吹來,桌上報紙文件忽一下四處亂飛,婦聯那份報告被吹出桌麵,落到地上,滑進屋角沙發座下邊的縫隙裏。女主席趕緊跑過去搬沙發,捉拿那張紙。她還得憑那上邊縣長批示找財政局撥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