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夾竹桃的枝葉被他那繃得不知力度的雙手抓掐爛了,一股腥腥的怪味撞入鼻腔,若是桂花樹,自然又是不同了。猶士彬沒空去想植物與植物的不同,他的意識和魂魄已經暫時飛離了軀殼,像一隻夏日撲燈蛾般執著地撞擊著燈罩,哪怕尋死尋活呢。他瞪大兩隻煙燈似的瞳子,想要看清河邊橘子林裏的那群人,不,不能叫那群人,那分明是一支軍隊;隻有被打散了的軍人才能叫“那群人”,而河岸邊橘子林裏的這支軍隊,看樣子是吃了敗仗,卻還遠沒有被打敗。何以見得呢?
猶士彬聽到了:河邊上有人唱歌,還是個婆姨!
黑夜掩藏起所有的植物、靈魂和軀殼,除了氣味和聲音。眼下,這兩樣東西都讓猶士彬困惑。除了夾竹桃的氣味外,他分明聞到了熟悉的、濃濃的鮮血漿的氣味!這是一支戰敗的軍隊最清晰的佐證。
還有就是歌聲了。
一支戰敗的軍隊到了河邊,沮喪的士兵傷感無奈,河的此岸彼岸,死路還是生路?不得而知,那是沒法不唱歌的。西楚霸王項羽垓下被圍,楚歌四起,等他到了烏江邊上,僅餘數百兵馬是否有人擊缶而歌?猶士彬想,媽媽的,下回硬是要問問侯軍長的師爺呢。
婆姨的歌很是輕聲,怕被人偷聽了去似的。河水滔滔,浪擊崖石,將婆姨的歌聲撕成了一片片如絮的浪花。
猶士彬的耳朵,能聽出法國哈奇開斯重機關槍和俄國佬的水冷式重機關槍子彈在空中飛過的不同聲音,卻聽不出那外鄉口音的婆姨唱得個啥,那調子迷迷的,讓人腿杆打軟。“紅巾”?莫不成出嫁女的一首小調調?
猶士彬本來還拿不定,河邊這彪軍馬究竟是湘軍何健的人,還是桂軍白崇禧的人?別他媽的是老蔣的中央軍吧?王家烈長官和侯之擔副軍長最不願意想到的,就是那支江西潰逃出來的共產紅軍!朱毛紅軍赤化了半個江西,鬧得黔省也雞飛狗跳。如果他們進入黔省,也就把中央軍和湘軍、桂軍都拖進來了。挑葫蘆賣油,不怕葫蘆倒,就怕不穩腳。
不過燒了一個煙泡的工夫,猶士彬就想明白了:眼下河邊,不是朱毛紅軍又是哪個?隻有紅軍,才有這麼多的兵婆姨,才有這麼多打了敗仗還能唱歌的女子……
大名鼎鼎的朱毛,想必就在河邊了。猶士彬感到脊背處陣陣風涼。
黔軍參謀猶士彬並沒有多帶人,奉了團長的命令,他隻帶了幾個弟兄換了便衣前出到河邊偵察。這裏,距離湖南和廣西交界處都不遠。從江西蘇區潰逃出來的朱毛紅軍在湘江同何健的湘軍和白祟禧的桂軍打得不可開交,連日來王長官家烈的捷報像鴉片燈燒出的泡泡一樣在黔地滿處飛,長官和弟兄們都樂得像喝足了苞穀釀的燒刀子酒,都說讓他們打吧,打得黑天昏地才好呢,最好再加進去老蔣的中央軍,要麼他們幾家滅了朱毛紅軍,要麼朱毛紅軍打出一條生存通路,前往湘西會合賀龍、蕭克。隻要朱毛紅軍和中央軍、湘軍、桂軍不入黔地,從王家烈長官到滇軍弟兄保境安民的任務就算達成了。
畢業於雲南講武堂的猶士彬,家境不壞,父親是大戶人家的帳房先生,外帶著給人算命,讀過幾年書的猶士彬入了行伍,當差吃糧,日子原本蠻安逸的,假如不是省界上鬧起朱毛紅軍的話。
現在,猶士彬絕望了,替王長官、侯長官,也替自己和所有的黔軍弟兄。媽媽的,河邊這支休息下來準備渡河的軍隊,分明就是朱毛紅軍嘛!誰說他們在湘江邊被打敗了?人吼馬嘶的,就連兵婆姨還唱歌呢。
唔,媽媽的,什麼“紅巾紅巾”,八成是“紅軍紅軍”呀。
猶士彬繃緊的身子癱了下來。他那支盒槍的槍口,像支燒完的煙槍,垂了下來。
天娘乖乖!朱毛紅軍逃出了江西,沒進廣東,也沒去湖南、廣西,卻一扭頭進了貴州。
秦娥本來不應該唱歌的,她怎麼還會有心思唱歌呢?
剛一見到這條據說屬於貴州的河,不,數裏之外,她剛一聽到河水奔騰的聲音,秦娥就難過得又要掉淚。她仿佛重新置身於湘江岸畔,那條滾滾的湘江啊,流得哪是江水?分明是中央紅軍官兵身上傾倒出來的血水!沒有什麼朝陽,沒有什麼夕陽,滿天飛來飛去的敵機扯出來的黑霧和地麵炮火燃燒的黑煙,在湘江上空拉起了一道厚厚的黑幔,明亮的天際線被遮蔽得無影無蹤,殘酷和血腥就發生在這道黑幔之下。紅色的江水中,橫七豎八漂浮著紅軍官兵的屍體,難怪休養連年近花甲的徐特立老人站在岸邊捶胸頓足,歎道:
“血流漂杵,血流漂杵啊……”
然而,英勇的中央紅軍在付出了血的代價後,還是突破了敵人的湘江封鎖線。
來到河邊,說是過河就算進入貴州了。總衛生部休養連奉命在林子裏休息,準備渡河。
秦娥翻遍了挎包和所有兜兜,才翻出一個冷飯團子。
“秦妹子,還有吃得啵?”
夜色中幸而看不見那張多皺的苦瓜臉,聽那倒黴的聲音,就知道是老苦。老苦是大肚漢中的好漢,特別能吃,從沒有吃飽的時候,隻見他向別人討過吃的,從沒見他給過誰食物。老苦姓古,瑞金老俵,從蘇區出發時通過蘇維埃政府征來的擔架伕子,他沒有紅軍的灰布軍裝,卻搞了一頂蘇區長汀紅軍鬥笠廠生產的大鬥笠,上麵四個大紅字:工農紅軍。老古不是為了好看,圖個方便,大鬥笠雨天遮雨,晴天遮陽,坐下來可墊在屁股底下,睡覺可以當枕頭。從瑞金出發的中央紅軍沒有人手一槍,卻絕對一人一個大鬥笠。扣上大鬥笠的老古,那張孤苦的小臉都快沒了,剛四十出頭的年紀,看上去滄桑衰老,全沒有那些十七八歲紅軍娃娃的朝氣。秦娥一看到鬥笠下老苦那張苦臉就想笑,她說草字頭下一個古,那就是苦啊!從那以後,休養連的男女老少,都管擔架伕子老古叫“老苦”。
老苦有哮喘病,使大了力氣就呼呼喘,上不來氣,就像一鍋燒不開的水,否則一輪輪的蘇區“擴紅”征兵也不會漏過了他。老苦不想出這趟擔架伕子,可村蘇維埃的人不答應,說他不出伕子就要去當兵,老苦這才皺著一張臉,隨紅軍大隊過了於都河。他原以為,就像紅軍每次的行動一樣,出去打個轉轉就回瑞金呢。走出江西地界,進入廣西那會兒老苦就不願再朝前走了,他要回家,家裏老婆孩子都等著他呢。休養連哪裏肯放人?全連除了騾馬之外,上百副擔架呢,光是從中央蘇區抬出來的重傷員就有十幾人。湘江一戰,又有數名師、團級紅軍指揮員重傷抬進了休養連,其中有紅四師師長張宗遜、紅十五團團長白誌文、紅十六團團長李壽軒。當然,“資曆”最老的還是老楚。老楚是紅一軍團的師長,在廣昌戰役中中負的傷,他沒有像七千多傷員一樣被安置在中央蘇區,而是被擔架抬上了漫漫西征路。老苦和另一名擔架伕子小六九,就負責抬老楚的擔架,休養連的政治戰士秦娥,正是分派負責老楚這抬擔架。
同是擔架伕子,小六九好管,老苦難纏。路走多了,老苦叫累;走長了,他要喊餓。為防敵機偵察、轟炸,部隊多是夜行軍,老苦又講夜裏看不清道兒,要吃魚吃豬肝才能亮起眼睛……領起伕子錢來,老苦是不肯含糊的。雇來的擔架伕子講好的每天一塊銀元,天亮前宿營,老苦一定要拿到那塊光銀元,細心掖了才肯放倒自己。秦娥對老苦,又瞧他不起,又有些發怵,又要嚇唬他,還得哄著他。過湘江上浮橋那會,形勢緊張得令人透不過氣,工兵部隊倉促架起的浮橋在紅色的血水中沉浮不定,休養連的擔架不能徒涉,隻能走浮橋。浮橋西岸登岸處的坡道過於陡峭,擔架上得慢,一抬抬擔架擁堵在浮橋上,一抬擔架就是三個人的重量啊!竹木浮橋吃重不起,半沉入水中。而空中不時落下的炮彈掀起巨大的水柱,劈頭蓋臉地將江水、血水澆下來,令人生生想到了地獄口。橋上的老苦張皇失措,就想把擔架上的老楚傾翻到江水中……秦娥急了,朝他吼道:“你敢!老苦,信不信我會打碎你的狗頭?”老苦這才斂了歪心,老老實實把擔架抬到湘江西岸邊。上岸的坡道很陡峭,工兵倉促間隻挖出一個個台磴,徒手的人一縱身就上去了,抬著擔架的人可就顯得兩條腿不夠用了,這也是浮橋上擔架堵塞的主要原因。秦娥見此情景,毫不猶豫地伏下身子,跪在泥水裏,弓起的腰背做成了另一個堅實的台磴。炮彈濺起的泥水和著血漿澆下來,秦娥變成了一塊紅色的踏腳石。她仰起臉,朝站在浮橋上發愣的老苦吼道:“看什麼鬼!快點上岸啊!”老苦醒過神來,一咬牙踏著秦娥的脊背蹬上了岸,擔架上的老楚,搖搖晃晃地也上了岸。
秦娥並不起身,仍伏在橋頭,休養連的一個個擔架員都踩著她的脊背上岸,一抬抬擔架的份量都落在女兵秦娥的背上,直到擔架過完,走在後麵的人拉起她……
聽到老苦喊餓,秦娥將冷飯團子掰成兩半,給了老苦一半。另一半,她抬起頭四處張望,想找到小孟,眼下卻不見孟林的蹤影。咦,小孟呢?難道掉隊了?不,絕不會的,無論誰掉隊都有可能,惟獨孟林不可能掉隊,隻要她丈夫老楚還躺在休養連的擔架上,小孟就永遠是休養連編外的紅軍戰士。
哪怕她懷著十個月的身孕,哪怕她在野外分娩呢!
“老苦,你看到孟林了嗎?”秦娥問道。
老苦顧不上回話,大口吞咽著冷飯團子,好像吃完這頓,不知下一個飯團子在何處。他好不容易咽下去,噎得直打嗝。
“秦妹子,孟林八成跑了吧?”老苦直勾勾地盯著秦娥手上另半個飯團子,滿懷期待。
“跑了?跑哪去了?”秦娥驚詫。
“還能跑哪去?跑回江西了唄。”
“胡說,小孟怎麼會當逃兵呢?”
“旁人能跑,孟林怎麼就不能跑呢?紅軍敗了,這回真的敗了……”
“老苦,你胡說!誰說紅軍敗了?”秦娥瞪起杏眼,如同噴火。“早知你胡說八道,那半個飯團子還不如喂狗呢!”
“秦妹子你說紅軍沒敗?過條湘江死了這麼多人,你都親眼瞧見的。”
“咱們過湘江是受了損失,兵馬折損十之七八,不過還沒有被敵人一網打盡。突破敵人湘江封鎖過來的這兩三萬人,是一個了不起的勝仗……”
“好好好,秦妹子,哥不跟你爭,你說勝仗就勝仗。可你說,咱這到底是要往哪去?”
“……過了河,就是貴州了。”
“咦,你上次不是同我講,要去湘西找賀龍,怎麼又去貴州了?”老苦的口氣不善,好像秦娥騙過他一樣。
“情況不是變了嘛,老苦,你不相信我,總該相信首長吧?”
老苦咧咧嘴。“仗打成這個樣子,我還相信誰呀?”
秦娥說:“老苦,你需要的不僅僅是飯團子,有空咱好好聊聊,我得先去找孟大姐。”
秦娥匆匆走開。
孟林在中央機關工作。中央紅軍從瑞金突圍之前,當她得知中央組織部部長羅邁下令婦女部部長李堅貞挑選隨軍西征的女同誌時,她也找李堅貞報了名,堅決要求跟隨主力西征。孟林的丈夫老楚在廣昌戰役受了重傷,一直未能痊愈。一軍團長林彪不舍愛將,堅持要求將老楚抬上路,隨部隊行動。其他同誌據此安慰小孟說,既然首長把重傷的楚師長都抬走了,再帶上他的婆娘豈不是順理成章?可是,孟林那時已有七八個月的身孕,根本不符合上級規定。隨隊西征轉移的女幹部和女兵們,一律要到瑞金梅坑紅軍醫院進行體檢,除了驗血驗尿外,聽說還有一部“愛克死”的“光機”,能照出人肚子裏的五髒六肺,更別說七八個月的孩子了。中央工農監察部的委員黃長姣,也是一位江西妹子,就是被那“愛克死”的“光機”照出了三個月的身孕,被留下來,未能隨隊出發,更何況孟林的肚子,倒扣了一口行軍鍋似的。蘇區總工會農工部長劉群先、即中央總負責博古同誌的夫人,本來也懷孕了,恰好在九月西征出發前,因遭受空襲頭部中彈而流產,於是得以淨身上路。孟林去找李堅貞哭過求過,李堅貞雖然同情她,但愛莫能助,她告訴小孟,中央在編隊決定人員去留時,有一條原則:“六親不認”。孟林又去找了羅邁部長,要求參加“編隊”,果然也碰了一鼻子灰回來。羅部長板起臉來,以“紅軍戰士鐵的紀律”為主題,狠狠訓了她一通。失望的孟林並未絕望,她有了自己的主意。出發前那幾天,她得空就守在丈夫老楚的床前,一副生離死別的戀戀不舍。
從瑞金梅坑出發那天,興高采烈集中起來的女紅軍們忽然發現了孟林的身影,她打起了一個雞窩大小的背包,那是嚴格按照上級規定,背裝不許超過十五斤的份量。背上的背包與前麵挺起的肚子把她整個身子夾在中間,挺滑稽的,可姐妹們誰也笑不出來。列入名冊的女兵們,每人領了一袋十斤重的大米,一條毛毯,換洗衣服,還領到了部分生活用品,特別是那個搪瓷牙杯,很神氣地綁在牛皮腰帶上,而孟林卻沒有。沒有搪瓷杯的孟林標誌著她未被列入西行隊伍的名冊。她所有的,不過是一身灰布軍服,還有那個中央紅軍標誌性的大竹鬥笠;再有的,就是她決意與紅軍大隊和丈夫老楚生死不離的決心。
非在編的孟林,就這樣懷揣著肚子裏的孩子,和紅軍八萬六千將士一步一個腳印,離開了中央蘇區。
休養連行軍,孟林上路;休養連宿營,孟林也歇了。她人未列入名冊,心卻與姐妹們跳在一道。當她得知女兵隊伍中並非沒有懷孕者,比如毛主席的夫人賀子珍、鄧發同誌的夫人陳慧清,都挺著幾個月身孕的大肚子行軍,這讓孟林感到幾分欣慰。能生孩子,並不是女人的過錯啊。
開始,休養連的連長、指導員都出麵勸過孟林:不要這般跟著,怕影響不好。孟林天真地仰起頭問道:“我礙我們的事了嗎?”她不說“你們”,而說“我們”,休養連的領導就無話可說了。又把德高望重的董必武同誌找來做孟林的工作,他在休養連專門負責管理女兵。被女兵們稱為“董老”的董必武,任蘇維埃中央政府最高法院院長,年近半百了,每一根胡子裏都仿佛蓄滿了智慧。董老苦口婆心地勸了半天,孟林仍然天真地仰起頭問道:“我礙我們的事嗎?”董必武同誌一怔,無奈地搖搖頭。
倒是休養連的女兵們,無論原先在蘇區認得不認得孟林的,都很同情這個執拗的大肚子婦人。女人對懷了孕的女人,有著天然的同情,誰沒生過孩子,誰將來又不生孩子呢?由於不在編,每天宿營分配口糧時都沒有孟林的份,秦娥和姐妹們就從自己那份口糧中勻出一些來,保證孟林不致於餓著肚子。她的肚子裏,畢竟還有個快要出生入伍的“小紅軍”呢。宿營時,若是號到了房子,姐妹們就把孟林安排在裏頭吹不著風的地方;若是野外露營,也忘不了招呼她莫離得太遠。有一天行軍時淋了雨,夜晚宿營時,秦娥好不容易生起一堆篝火,所有的姐妹們都圍上來烘烤被雨水打濕的衣服,孟林卻一個人躲得遠遠的,不好意思上前。秦娥喚了她幾次,她都躲在後頭不露麵。賀子珍大姐看不過去了,兩手挾住濕漉漉的孟林,推到了篝火前,女兵們紛紛閃出一個位置。孟林感激地望著賀大姐,畢竟都是女人,都是女紅軍,都是懷了身孕的女人、女紅軍,她們的心靈感受更親近一些。秦娥看到,孟林的眼裏,淌出了一行清淚,隆起的肚皮都在一抽一抽的……丈夫老楚重傷呻吟的時候,她都不曾掉過淚呢。
總算找到了孟林,她仍然一個人躲在一旁,生怕給人家添麻煩。接過秦娥遞來的半個冷飯團子,孟林感激地窘窘一笑,什麼也沒說。
把自己的最後一個冷飯團子送了出去,秦娥就覺出自己的餓來。她隻得拚命灌水,哄著自己饑餓的肚皮。聽著肚子咕咕叫,知道哄不過去。是啊,肚子就像真理一樣,咋好哄呢?要說好哄的還是人。餓得難受的秦娥,隻好用上當初在江西老家給人當童養媳時的辦法,輕聲哼起了歌兒:
紅色紅色工農的軍,
紅軍紅軍窮人的心。
……
沒想到,秦娥的歌聲引來休養連女兵的附合。先是蔡暢大姐,用她那好聽的嗓音跟上來,然後是李伯釗,這位紅五軍團政委楊尚昆的夫人是蘇區藝術局局長、高爾基戲劇學校校長,擅長文藝工作,有才女之稱。她們兩人跟著哼起來。接著是更多的女兵,漸以勢大,聲如河濤拍岸:
紅色紅色工農的軍,
紅軍紅軍窮人的心。
紅旗紅旗階級的魂,
紅區紅區革命的根。
正在林子裏的董必武同誌聽到歌聲,皺了皺眉頭,低聲對連長侯政道:“女娃們想家啦。”
沒有人出麵製止秦娥等女兵們的歌聲,就像沒有人製止女娃們想家。
林子邊上的過道,跌跌撞撞經過的另一支部隊正在渡河,那是三軍團的人馬。一抬擔架,又是一抬擔架,還是一抬擔架……擔架宛如一段段木楔子,把匆匆行進的隊伍撐得鬆散而漫長。
忽然,一個稚氣的孩子聲音放聲大哭,毫無顧忌的號啕悲聲,一人獨放,卻壓倒了秦娥等女兵的歌聲。歌聲戛然而止。林子裏,休養連的人訝然地聽著悲痛的放聲。渡過湘江之後,淚水和血水一樣,幾乎都已經流幹了,誰還能有如此嘹亮的號啕呢?最先騷動的是靠近林子邊上的幹部團一營,幾百頂德國製的鋼盔在月光篩落的枝梢間晃動,猶如一地散落的月光碎片。幹部團是中央紅軍的精銳,一營是幹部團的主力,全營官兵配備了德式鋼盔,僅這“鋼帽”就足以令一、三主力軍團的弟兄們羨慕不已。這種德式鋼盔,是蔣介石的國民政府軍花了大筆銀子,從德國買進來的全副德式軍械的一部分,大到戰車,小到鋼盔,中央紅軍那些扛钁頭鋤把出身的工農士兵都知道,德國的鋼鐵好,那鋼帽敲起來“鐺鐺”的鏜音就不一樣。從白軍頭上繳下鋼盔的不一定是幹部團的兵,後來頭頂戴上德國“鋼帽”的,卻隻有幹部團的兵。什麼叫精銳啊?看看頭頂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