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啕大哭的是三軍團某團紅一連的衛生兵騰衝。部隊要渡河,按照軍團長彭德懷命令,各團渡河前就地安置重傷員。紅一連湘江之戰傷亡很大,傷員若分輕重,隻能說上了擔架的都算是重傷員,而抬擔架的,有些本身就是輕傷員。走出江西蘇區,失去了根據地,說是“就地安置”,黑燈瞎火的河邊,大冬天的,別說老鄉了,連隻蛤蟆都瞧不見,朝重傷員身上塞幾塊光洋,有吃食的再塞上幾個飯團子,把擔架朝路邊一丟,別說國民黨正規軍追上來,就是那些地方反動民團,也是殺人不眨眼啊。傷的和沒傷的,腦子一樣清楚:跟上大部隊才是活路,“就地安置”下來的,十有八九死路一條。為這,那個叫滕衝的衛生兵才放聲大哭。他舍不得那些從江西一路突圍出來的老俵兄弟,他把彭德懷軍團長無奈的命令,看作是自己這個連隊衛生兵的失職!
團長方圓聽到哭聲,從河邊匆匆趕過來。這是個二十一二歲的青年人,體型精瘦,顯得精神幹練,裹腿打得紋絲不亂,他一臉怒氣。哪怕是犯紀律搧他衛生兵一個耳光呢,他也要止住那晦氣的哭聲。沒想到,還沒走到滕衝身邊,方圓的雙腿猛地被一副擔架上伸出的雙手抱住了。
“團長,你們真的要丟下我們?”
方圓低頭,認出了那是紅一連一個十五歲的姓田的小鬼,那是部隊十月西征之前在根據地緊急征兵時補進一連的,當時連槍都沒有,扛著根梭標就跟著部隊上路了。過湘江時,不斷有人倒下,那小鬼彎下腰,橫著豎著摸了好一氣,才從水底下摸出一支“漢陽造”步槍,喜歡得什麼似的。可他連一槍都沒來得及放,就中槍倒在湘江岸邊了。小田中的是致命傷,肚腸都打爛了,一路用擔架抬來,還留著一口氣,也是窮人家的孩子,命硬。
方圓對衛生兵的怒氣一下子泄得光光的。誰的錯?執行命令的衛生兵滕衝嗎?下達命令的彭德懷軍團長嗎?還是自己這個一團之長?
“團長,人丟下,這槍你們要帶走啵?”小田把那支“漢陽造”緊緊壓在身下,隻露出黑洞洞的槍口。
“小田,你說呢?”方圓伸手要摸那槍口,卻把手摸到了小鬼的頭上。大泠的天,那小鬼頭上滾燙,發燒呢。“咱們人損得多,槍也損得不少,再說,”他遲疑了一下,“你們重傷員安置下來,也許沒槍更方便些……”
團長所有的意思再清楚不過了:失去了抵抗和自衛能力,槍支隻是個累贅。可是,如果捱過生死一線,傷愈之後呢?團長沒說,也許不僅僅是他,不大相信還會有什麼“之後”的,“西征”對於湘江之戰負了重傷的弟兄們來說,已經結束了,他們這批走出江西地界的老俵,使命差不多就到此為止了。
方圓動手抽出擔架上的步槍,那槍托木上染上了不少的血,十五歲的小田的血。
小田呆呆地看著,沒有任何異樣的表示。他真懊悔死了,沒有拿這支槍朝白狗子放上一槍,好歹那也算當紅軍參加過一次戰鬥啊!
方圓剛走出幾步,小田娃在身後叫道:“團長,我們到底要到哪去?”
方圓心中一墜,往哪去?別說他這當團長的了,恐怕更高級別的野戰軍首長也未必知道。
“團長,你得告訴我,我們到底要到哪去?真的不去湖南,要進貴州嗎?”
“小鬼,你安心養傷就是,別操那麼多心……”
“可我養好傷呢,我上哪追部隊去?”
方圓心中一陣苦澀,他默默用衣袖抹去槍托木上的血跡,扭頭走開了。
小田的聲音在身後仿佛帶著血沫:
“團長,咱打得這是什麼鬼仗喲。”
擔架,擔架,還是擔架……
都是些簡便擔架,兩根腕口粗的雜木樹棍,稍直些就可以,用不著筆直,橫向裏固定出人體寬細,用草繩兜了底,傷員躺上去,兩人一前一後,抬起來就走。不過,那卻是走不遠的,需要另預備兩名擔架兵,兩人一組,不時輪換。漫長的隊伍中,行李、輜重挑子就不少了,首尾銜接,更多的還是這種簡便的擔架。
方麵站在黑暗的夜色中,目送著路上、路邊不盡的擔架,心裏麻木得如同十二月裏寒風刮過的土地,又冷又硬。打了勝仗的部隊是由挑伕組成的,打了敗仗的部隊是由擔架兵組成的——是擔架兵而不是擔架員。看來,湘江之戰的慘敗,險些斷送了黨中央和紅一方麵軍的主力……這鬼仗是怎麼打的?難道紅軍離開了江西根據地,連仗都不會打了?不,若說不會打仗,那還不是從西征突圍開始,而是從年初的第五次反“圍剿”,那時的中央紅軍,就變得不會打仗了,否則怎麼會把中央蘇區越打越小,最終丟掉了呢?
方麵是中革軍委(中共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作戰一局的參謀。渡湘江時,龐大繁雜的軍委縱隊全靠著主力一、三軍團“通道式”的兩翼掩護,加上紅五軍團拚死斷後,幾個主力軍團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才確保了軍委第一、二縱隊渡過湘江。眼下,原定往湖南的去路走不通了,可包辦軍政大權的“三人團”仍抱定要用雞蛋撞碎石頭的決心,仍然要中央紅軍剩下來的這點殘餘人馬前往湘西,這不是瞎指揮嘛。中央紅軍剩下的這三萬來人到底要往哪走?出路何在?他這個軍委的作戰參謀一片茫然。況且他看出來了,別說他這小小的參謀,即使那些身經百戰的高級首長也不知所以。
那是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中革軍委周恩來副主席和朱德總司令趕到湘江邊上的界首,在東岸開設了指揮部。三十日深夜,值班的方麵拿著剛剛譯出的一份加急電報,一溜小跑送到了周副主席手中。電報是在覺山鋪到白沙鋪一線死死抗住湘軍猛攻的紅一軍團以林彪軍團長、聶榮臻政委和左權參謀長的名義發來的。周副主席看著電報,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長長的胡子似乎都在抖動。看完後,他把電報默默地遞給了朱總司令。朱總司令的神色更加憂鬱,甚至讀出了聲:
“……如敵人明日以優勢猛進,我軍在目前訓練裝備狀況下,難有占領固守的絕對把握,軍委須將湘水以東各軍,星夜兼程過河……”
過了淩晨,一點半許,方麵拿到了朱德總司令下達給各部隊的緊急作戰命令:“……無論如何,要將汽車路以西之前進諸道路,保持在我們手中。”他讓報務員緊急發出。
命令剛剛發出兩小時,周副主席又以中央局、中革軍委和總政治部名義給各軍團發出電報。電報中的字句令方麵熱血賁張,他幾乎意識到:中央紅軍的最後時刻到了!電報中的字句,方麵隻要活一天,便一天也不會忘記:
“一日戰鬥,關係我野戰軍全部。”
“我們不為勝利者,即為戰敗者,勝負關全局,人人要奮起作戰的最高勇氣……”
“望高舉著勝利的旗幟,向著火線上去……”
十二月一日啊!野戰軍死頂硬抗,部隊傷亡慘重,很多部隊整建製地打光了,阻擊陣地一點點萎縮,兩翼的紅一、三軍團幾乎退到了江邊……
那天中午時分,博古、李德等中央領導才帶著軍委縱隊趕到江邊。湘江上匆匆架起的浮橋,在敵機和炮火的彈雨下,不時被炸斷,工兵浸在染成血色的江水裏,冒死搶修。在江邊上,跟在周副主席身後的參謀方麵見到了方麵軍老政委毛澤東。從江西出發後,毛澤東身體不好,多是乘擔架行軍。不過,那天他倒沒有坐擔架,撐著根樹枝當拐杖,孱弱的身子使他的步履顯得遲緩,那頭長發被寒風吹得有些淩亂。看得出來,毛澤東異常鬱悶,他很想對周恩來說什麼,話出口,卻變成了:“恩來,我們都到了。”大概毛澤東也被周恩來憔悴不堪的疲憊神色駭住了。周恩來似乎也有很多話要說,但也僅僅點點頭道:“到了就好,快過江吧。”
那天直到黃昏,軍委縱隊才全部渡過湘江。
苦苦渡過湘江的中央紅軍,麵臨著更急迫的選擇:究竟向何處去?
就在天黑前,部隊馬上要出了,方麵見到周恩來副主席仍然坐在房間裏,麵對著桌上的地圖悶頭苦思苦想,猶如一座凝固的雕像。警衛員小魏已經將行李裝上了馱馬,正焦急地等著收拾地圖呢。小魏不敢去催周副主席,隻得請方參謀出麵。方麵躡手躡腳走進門,站在了周副主席身後,卻勇氣頓失,不敢輕易開口。周副主席過湘江後,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麵對緊張的局勢,他的神情愈發凝重,就連蓄起的長長胡子,似乎都有些白了。方麵記得,從上午進來送報告時,周副主席就是這個姿勢,一變沒變,甚至連午飯都沒吃。
周副主席聽到身後輕輕的腳步聲,連頭都沒回,輕聲說:“是伯承同誌?”
方麵一愣。總參謀長劉伯承早就被李德發落到紅五軍團任參謀長去了,周副主席怎麼到現在還惦記著他呢?
“報告周副主席,是我,方麵……”
周副主席回過身來,仿佛不認識似的,仔細瞧了瞧方麵。就這一眼,已令方麵大吃一驚。短短半天工夫,周副主席神情憔悴,往常明亮的瞳子恍惚黯淡,猶如重疾纏身。
“哦,方參謀,有什麼事嗎?”
“周副主席,部隊出發了。”
“哦,那就走吧。”周副主席麵無表情,淡淡道。他緩慢地起身離開地圖,帶著一臉的茫然,走向了未可知的門外……
回憶令方麵心緒更加不安。如果連向以沉穩老練的周恩來副主席都茫然不知所措,那中央紅軍麵臨的危險可想而知了。
有人忽然站在方麵麵前,打斷了他的深思,那是弟弟方圓。方圓在三軍團當團長,正在組織部隊渡河。在他看來,弟弟還是個不懂事的娃娃,卻已經帶兵打仗了。盡管部隊損失很大,方圓卻毫發未損,這令方麵長籲了一口氣。
“哥,咱們到底要到哪去?”方圓沒好氣問道。不等方麵回答,他又繼續抱怨道:“哥,這鬼仗是怎麼打的?你們中革軍委怎麼指揮的?我們三軍團什麼時候吃過這個虧?聽說十四團在湘江邊上被包圍打散,全軍覆沒了……”
方圓的口氣同田娃無異,他在戰士們麵前還硬撐起的團長的架子,那架子在哥哥麵前卻轟然倒地。
“噓,你小點聲,方圓,紅星縱隊的首長已經到了河邊,部隊剛打了敗仗,你這當團長的帶頭發牢騷、講怪話,不怕影響部隊士氣?”
各軍團在瑞金附近集結,過於都河的那個夜晚,方麵遇到過方圓。他悄悄告訴弟弟,軍委機關編成的軍委第一縱隊,黨中央和中革軍委的領導人都在這個縱隊中,代號“紅星”縱隊;中央局機關、蘇維埃政府機關、軍委後勤機關、工會、青年團、衛生部門等編為第二縱隊,代號“紅章”縱隊。
“士氣?”方圓冷笑一聲,“怕是火氣吧。過一條湘江都快把部隊拚光了,幾年的老本都蝕盡了,還拿什麼本錢‘西征’?我那個團損失太大了,兩個營都快打光了,半數的連隊剩下個空架子,離開江西老根據地,上哪補兵去?”
“好啦好啦,兵越打越少,話越說越多。你快回去掌握部隊吧。剛打了敗仗,要防止有人開小差,溜回江西去,幾個軍團都接到了出現逃兵的報告。”
“溜回江西?那些傻老俵,傻得還有腦袋不?白匪軍占了咱根據地,留下來的家裏人還能有個好?咱爹媽和妹子還不知道……”
提到留在家鄉的家人,方圓說不下去了。
“哥,咱們的老政委呢?毛澤東同誌為什麼不出來的指揮紅軍?我看眼下這陣勢,隻有毛澤東同誌出麵,才收拾得了這個爛攤子……”
方圓匆匆向哥哥敬個禮,轉身走開了。
目送方圓遠去的背景,方麵心情愈發沉重,他返回了樹林。
幹部團正在組織涉渡,紅星縱隊前移到岸邊的林子裏,等待渡河。
弟弟說得對啊,這個局麵,或許隻有毛主席出麵才能收拾。毛主席呢?他在哪兒呢?
一片橘子林,正是橘子成熟期,沉甸甸的橘子掛滿枝頭,若是白天,必定是金燦燦的十分奪目。可惜月光下,令人平憑幾分擔憂。幾抬擔架——還是擔架,擺放得順順溜溜的,在橘子林邊朝著一個方向,擔架上的人躺下來,撩起眼皮可以看到來時的路,那是剛剛脫離了一場血戰惡戰的湘江方向;若在擔架上坐起來,就能看到前麵的貴州地界了。都說貴州窮山惡水,在黑夜中眺去,山高水長,都淹沒在黑暗之中,真正的前途莫測啊。這幾抬擔架卻不是那種樹枝草草捆紮起來的簡便貨色,都是專門的工匠精心製作的竹木擔架,特別其中的一個,擔架下麵有著木腳,放在雨水打濕的地上都無妨,擔架上方還撐起遮雨遮陽的篷子。那是原紅一方麵軍總政委毛澤東的擔架,其他那幾抬擔架也都是軍委紅星縱隊的重要人物。
“都說天無絕從之路,難道,這回真的是天絕紅軍?”悲愴的聲音,是中央“三人團”之一的領導人張聞天,也就是洛甫。他那潮濕的聲音中,似乎在他那眼鏡片上都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翳。
“絕人之路不在天,要我說啊,在人!你說呢,老毛?”這是紅軍總政治部主任王稼祥的聲音。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果然,毛澤東同誌那濃重的湖南腔調,顯得分外低沉,猶如黑夜中奔騰不息的江河水。“人不謀事,天之奈何?”他那悲愴激奮的成色,比起張聞天和王稼祥有過之而無不及。
從江西出來,三人由於身體原因,多是乘坐擔架行軍。他們的擔架常停在一起。特別是渡過湘江之後,某種悲觀絕望的氣氛籠罩在劫後餘生的中央紅軍隊伍中,毛澤東、王稼祥和張聞天的三抬擔架,在行軍路上就更多地走在一起、停在一起了。
他們三人都有話說,有很多話要說。
但一時之間,卻又都不知該怎樣說。
幾天前,搶渡湘江那一幕,簡直就像一場夢魘,至今仍沉重地壓在毛澤東心頭,揮之不去。
越過湘江西麵的老山界,中央紅軍進入了西延山脈。連續幾天,軍委整理出來的損失情況令有所耳聞的毛澤東瞠目結舌:後衛董振堂紅五軍團的三十四師被敵截斷,陳樹湘師長以下官兵幾無生還者;三軍團六師十八團未能渡河,全軍覆沒;從江西出發前剛組建的八軍團二十一師垮掉,二十三師遭重創,全軍團僅剩下不到兩千人。中央紅軍走出江西時的編製為八萬六千人,一條湘江,令其損失過半……
渡過湘江之後,無論部隊行軍休息還是埋鍋造飯,這三抬擔架,就多是擺放整齊了。毛澤東、張聞天和王稼祥頭挨頭、腳並腳,常常談得頗為投機,有說不完的話題。人和人對話,本來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老毛,如果剩下這兩三萬人再被打散了,那將如何是好?”王稼祥憂心忡忡地問道。
“並非沒有可能啊,有初一,就會有十五。”毛澤東悲壯的口氣中些許無奈。
“稼祥,老毛,你們也太悲觀了,提前唱起了‘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
“洛甫,這不是悲觀,照這樣下去,得做好最壞的打算啊。”毛澤東說著,從擔架上摸出個東西,悄悄拿給他們看。“你們看,我預備下什麼了?”
張聞天和王稼祥都是高度近視,夜色下看不清楚。兩人不約而同伸手摸了摸,冰冷的一個金屬物件,令他們大吃一驚——
“手榴彈?”
“我找一軍團一個熟識的小鬼討來的,小鬼還舍不得呢。”毛澤東得意地笑笑,將那枚手榴彈掖在擔架墊被底下。
“老毛,我可是聽說,你從來不摸槍的。”張聞天道。
“此話不假,你們什麼時候見我身上掛過那東西?”毛澤東笑道。
“老毛,你這是給誰預備的?”王稼祥問。
“那要看誰問了,自己人來問,我說是給敵人預備的;白狗子來問,我說是給自己預備的。總歸是個決心吧!”
“老毛,你還真有心思開玩笑。”洛甫鬆了口氣。
“老毛,你得幫助中央拿個主意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是閑臥居士的假風雅,我們可是共產黨人。”王稼祥說。
“主意是有,隻怕人家不聽,位卑言輕啊。”毛澤東歎道。“比如在通道開的那個會,我提出來轉兵西進,到貴州去,人家就硬是不同意哩。”
“還是同意你的意見的人多嘛,恩來一讚同,事情就好辦了。”張聞天道。
“光是在通道開一次會,解決不了大問題,”王稼祥深思熟慮道,“要想根本解決問題,還得有幾個回合的話較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