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幹部團上幹隊隊長蕭勁光這兩天特別高興，總是一副眉開眼笑的樣子。一月在遵義，中央召開政治局擴大會時他曾遇到過周副主席，周副主席同他簡單說了政治局擴大會議的情況，說是批判了錯誤軍事路線，毛澤東同誌又回到了黨和軍隊的領導崗位上，還說你的問題過去搞錯了，取消了對你的處分，決定恢複你的黨籍、軍籍，中央還考慮要重新安排你的工作。蕭勁光當時特別高興，可惜後來軍情緊迫，部隊撤出遵義後四渡赤水河，南渡烏江、搶渡金沙江……直到這幾天，組織上才做出正式結論，為他平反。
令蕭勁光耿耿於懷的是，陳雲同誌在遵義政治局擴大會議傳達提綱中仍出現了“在個別指揮員的貽誤下失守黎川”的說法，這無疑給自己的曆史問題留下了一根小尾巴。可有什麼辦法呢？此一時、彼一時，曆史常有這種陰差陽錯之處啊。
會理城拿不下來，上幹隊隻能駐紮城外，望城興歎，那個高高的外國教堂的尖頂，就像一根連綴著肉嘟嘟的大排骨一樣令人神往。據說商業繁華的會理城內還是挺熱鬧的，有熱鬧而不可得，令人喪氣。
三軍團請求幹部團派出爆破專家協助，上幹隊的何迪瘦又派上了用場。蕭勁光同他談話，要他去三軍團幫助爆破城牆。
蕭勁光說：“老何，沒想到你不僅是橋梁專家，還是爆破大王呀？”
何迪瘦笑笑道：“蕭隊長大概忘了，我曾在白軍吃過工兵這碗飯。”
“去吧，好好幹，炸開會理城，消滅劉元塘，進城我請你吃……你想吃什麼就吃什麼，隻要城裏有。”
蕭勁光同何迪瘦握了握手，談話就結束了。
何迪瘦到了城西北角上的坑道掘進麵上，他先用鏡子看了看城牆的情況，估摸了一下城牆的厚度和高度。撂下望遠鏡，又聽工兵彙報了爆破炸藥的試驗情況，那種搜集來的黃色硝藥別說何迪瘦了，連工兵都很不滿意。試炸給何迪瘦看，果然威力極差，令何迪瘦搖頭不止。他決定鑽進作業麵去看看。
走到坑道出口處，何迪瘦看到一個瘦巴巴的幹部模樣的人，坐在那裏饒有興致地看一本小冊子，那是一本油印得粗糙不堪的《蘇俄步兵戰鬥條例》。這本小冊子何迪瘦再熟悉不過了，原是紅軍大學的教材，長征走出萬裏路了，還有人帶著它，且大戰之前還看得那麼癡迷專注，就令他感到好奇了。
不時有汗流浹背的半裸士兵拖著裝滿黃土的竹筐由洞內出來，那個瘦子熟視無睹，埋頭看自己的小冊子。
“同誌，這是紅一連的工作麵嗎？”何迪瘦問。
“你找誰？”
手捧小冊子的是猶士彬。這本《蘇俄步兵戰鬥條例》還是在青杠坡戰鬥中，從他犧牲的排長遺物中找到的，猶士彬想讀而沒有時間。到了會理，利用戰士們掘洞的時間，他才找了出來，沒想到一讀居然上了癮。婁山關大捷後他曾從被俘的中央軍身上找到過一些條令條例，多是德國國防軍的東西，中央軍照搬了德軍那一套，紅軍就搬來蘇俄的操典，這事情怪他媽媽有意思的。
“我找方連長，你是方圓連長麼？”
猶士彬不能不放下小冊了，他歎口氣道：“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沒有方圓也不成規矩啊。”
他帶著何迪瘦進了坑道。
掌子麵上，方圓也隻穿了件褲衩，揮汗如雨地掄著鐵鎬幹活呢。聽猶士彬說這就是方連長，何迪瘦愣了下才對猶士彬說：“我還以為你是連長呢。”
猶士彬認為土工作業是士兵的事，官長無論如何不應該像方圓那樣赤膊上陣，失了分寸，更何況不久前他還是一團之長呢。方圓倒也寬容，就讓他抽空多看看那些小冊子，從理論上更深入地了解紅軍，他寧願自己在掌子麵上帶人拚命。
坑道裏囤積了沒膝深的水，方圓說是守城的川軍脅迫老鄉灌的，給作業帶來不少麻煩。何迪瘦倒是擔心，低質量的炸藥受潮以後，威力銳減。他要求方圓抬高作業麵，盡量將爆破點上抬，離城牆地基更貼近些。掘進的危險雖然加大，但爆破的效果會增強。
交待完畢，何迪瘦退出來，急於找工兵商議炸藥防潮的問題了。
兩處爆破點的坑道作業均已完成，工兵安置炸藥完畢，定下來爆破和總攻的時間為十四日晚間。
涼風習習，月色皎潔，部隊在天黑前已經隱蔽進入進攻出發陣地。八日、十日兩次強攻失利後，敵我雙方這四天來都在暗中蓄足了勁頭，準備決死一搏。
八日、十日兩次強攻失利後，敵我雙方這四天來都暗中蓄足了勁頭，準備決死一搏。
紅一連結束坑道作業後，幾乎還來不及休整，就要參加攻城作戰了。他們團主攻的就是會理城西北角。方圓決定由猶士彬排擔任突擊排任務，他覺得這家夥雖然幹活發懶，打仗還行。
軍團迫擊炮營提前進入了陣地，做好了射擊準備，彭德懷一直為缺少像一軍團炮兵營趙章成那樣的神炮手而惋惜。照例由佯攻方向先打響，輕重機槍和迫擊炮猛烈地轟擊著會理城頭。城內的川軍還擊了，雙方的彈雨在空中交織，勾出了一層密密的火網。隨著引爆的口令，第一處炸點卻僅有沉悶的一聲，幾乎放了啞炮，事先何迪瘦和工兵們最擔心的炸藥質量和受潮的問題果然出現了。所有人把希望寄托在城西北角的第二個炸點上。但這個炸點的效果也不理想，也是沉悶地響了一聲，僅僅轟塌了部分城牆……
何迪瘦頓足歎息，說是可能工兵們炸藥填藥口沒有塞緊堵嚴，放跑了！畢竟，炸贛州、炸沙縣的老工兵剩下不多了。
進攻的步兵卻等不得了。聽到爆破聲，司號員吹響了衝鋒號。擔任突擊任務的紅一連，猶士彬在進攻出發陣地上揮揮手，全排士兵踩著淒厲的衝鋒號號點，沿著炸出來的那麵斜坡衝了上去。掩護的輕重機槍響成了一鍋粥。
猶士彬掂著一支“水連珠”步槍，衝在最前頭。這幾天連隊像打洞的老鼠一樣，鑽在坑道裏沒個白天黑夜的掘挖，早就把他憋壞了。連長信得過他，讓他當了排長不說，還把過金沙江後頭一仗的主攻排任務交給他，他得露一鼻子才是。於是，他學著那些紅軍基層指揮員的樣子，在受領了突擊任務之後，在全排弟兄那動員了一番。他的話很簡單：連長瞧得起咱們排，誰也不能裝狗熊！我衝在頭一個，你們都跟著，打進會理城，爭取當英雄！
軍團迫擊炮營開火了，誰也沒想到，事先準備好的射擊諸元出現了問題，第一排炮彈就出現了近彈，掉落在突擊連紅一連的主攻排頭上，騰起的煙霧籠罩了打坍的那個缺口，一個主攻排幾乎全倒在了煙霧中……
倒是衝在前麵的排長猶士彬和其他幾個人沒事，他們幾個被迫擊炮彈爆炸的氣浪推得趔趄向前，險些跌倒，這才發現後麵的戰士都倒在了自己人的炮火之下……這時容不得他們多想，城頭的敵人趁機反撲下來。若這時帶人退下來，也不是不可能。可猶士彬領頭端著刺刀衝上去，就在那個碎城磚的斜坡和反擊的川軍展開了肉博戰。剩下來的弟兄不過兩三個人，沒有一個孬種，都挺著刺刀跟著自己的排長衝了上來……肉搏戰的時間很短促，那不是一場真正的戰鬥，隻是一種自殺式的勇氣展示。當幾個弟兄先後在川軍圍攻下倒下來後，猶士彬不僅沒有怯意，反倒殺紅了眼，他一連刺死幾個敵人，直到踩著碎磚的腳下一滑，仰麵跌倒下來，十幾把刺刀幾乎同時刺中了他……
猶士彬的麵部表情沒有任何痛苦，他甚至麵帶微笑，眺望著無際的星空，似乎看到了黎明中最美的一道天際線……
待方圓重新組織好突擊排，準備繼續突擊時，守城的川軍以麻利的動作將缺口重新堵上了。
不僅三軍團，幹部團的攻擊點也未得手。
軍團傳來“停止攻擊”的命令。
幾天來掘進的心血，煙飛灰散，付諸東流。連隊再次有了重大傷亡，剛提升的排長猶士彬戰死，更令方圓痛心。
猶士彬，那個鬼怪的精靈，就這樣留在了會理城下？方圓久久不能接受這一現實。
爆破、攻城失利後，三軍團向軍委報告，要求放棄對會理城的攻擊，繞過會理，直奔大渡河。
軍委同意了。
從鐵場回到駐地，林彪心裏久久難以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