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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民富下了火車和談介軍來到了逸人街。
談介軍的三間矮房是那麼破舊,主屋門前三個糞缸,注滿了糞水,滿缸的蒼蠅“嗡嗡”地飛打著它們帶有惡臭的翅膀。主屋後門外有兩個大草堆,明顯阻擋夏天的微風。
談介軍指著他的住處說:“你看那就是我住的地方,夏天來人,前有糞缸後有草堆。冬天來人,前有灰堆,後有泥塘。前無走路,後無退路,這叫人怎麼過?”說著他的淚水像脫線的珠子,一串串地滾了下來。
蔚民富看到了現場,對談介軍深情地說:“今晚我睡在你家,讓你把整個情況的來龍去脈都說出來,你一定要相信共產黨。”
蔚民富側身從糞缸旁跨進了談介軍的門檻。
談介軍的侄子見到伯父回來了,一蹦一跳地走到談介軍身邊,摟著他的大腿說:“搬糞缸!臭!臭!”
談介軍抱住小侄子對他說:“叫這位叔叔,他是來幫助我們的。”
蔚民富向談介軍搖了搖手說:“我今晚住這裏不要傳出去。”
談介軍動情地點了點頭。
晚上談介軍聲淚俱下地講述了他的遭遇:
“我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民,我的父輩是地主,原有的二十間屋都變成了小學。後來政府落實政策,補償我家,我們兄弟都放棄了,動員在台灣的姐姐梅嶺支持家鄉的教育事業,還捐了一座大樓。
“我們這一家所做的就是希望能贖去前人的罪過。我們小組的伴成見一戶,在生產隊是大戶人家,兄弟七八個,稱王稱霸。他的一個兄弟叫伴仁威,過去是鄉土管所的所長,他父親在我家當過長工。解放後,我家的祖屋就分給他家四間。當然這些都與我們子女無關。不錯,我是地主的兒子,可解放了我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公民。偏偏遇到我們家的事就沒有容得下我們的地方。文化大革命的時候我的腳被打拐了。農村土地承包,我分到了糧田,門前的曬場和非耕地也是分給我的。可土地證上填寫的又是伴成見的麵積。分田到戶拿證的第一天,我就到鄉裏反映情況,請求政府解決,我一開口,他們都說我是複辟。”談介軍喘了兩口,透了透憋在胸口的那團悶氣。
“上訪的路也太難了,幾次遇上了意外,總算老天還留了條命。”話音中帶有幾分僥幸。
蔚民富聽著,香煙一根接著一根吸個不停,抽完了一包紅“南京”,上下摸了摸口袋,對談介軍說:“你的煙呢?”
“哎呀,鄉長,你還抽我們這種煙,八毛錢的雲峰呀!不行,我到小店裏去買。”談介軍起身就出去買煙。
蔚民富立即站起來攔住他說:“老談呀,我也是農村人呀,我不是有個副鎮長的職務在身,在農村種田我還不如你呀,比如我的意誌和吃苦精神,真的比不上您老呀!”
談介軍感到有一束溫熱的目光正繞著彎子看自己,心裏揣測著這個蔚民富。
“今晚,我和你睡在一起,晚飯你吃什麼我就吃什麼。”蔚民富真誠地說,“如果你要買什麼,你的事我不處理。”蔚民富的話顯得很真誠。
“那好,炒兩個雞蛋和黃豆總可以吧?”
“行,隻要你把我當晚輩,不把我當鎮長就行。”蔚民富用憐憫的眼光看著談介軍。
談介軍坐在他身邊一聲不吭,兩隻眼睛圓睜著淚如泉湧地說:“你鎮長把我當人看待,一不嫌棄我窮,二不怕聞臭氣,三不嫌我家髒。”
“你說到哪裏了,我們共產黨隊伍中有壞人,但絕大多數都比我優秀。你是人民的一分子,人民是父母,哪有子女嫌母醜的,狗都不嫌家貧,更何況我們是人呢?”
這樣的話,別人可能認為是官話和套話,但在談介軍麵前,蔚民富是從心底迸發出來的。
談介軍直起腰,抹了一把眼淚,“撲通”在地上一跪說:“我相信共產黨。”
“你不能把我們共產黨少數人的不道德行為歸結到我們黨,如果是這樣看問題就錯了,你的問題我會徹底解決的。”
“怎麼解決呢?時間這麼長,有難度呀。門前門後的田一共三分地,全是伴成見的,人家有承包證,門前的三隻大糞缸一隻是伴成見母親的,一隻是伴成見老四家的,伴成見的老四強奸鄰居家的啞巴女我作證的,一隻是伴成見專門注糞便的。還有四棵銀杏樹,你怎麼搬?”談介軍話中包含著對蔚民富的體諒和懷疑。
蔚民富問:“伴成見的母親為什麼要把糞缸放在這裏?”
“這個老太婆也太不講理了,伴成見的爺爺和奶奶在我家做過長工,她死活都要報仇。”
蔚民富和談介軍整整談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天不亮蔚民富就離開了談介軍家,走時握住談介軍的手說:“你不要著急,這件事我當做自家的事來辦,盡力而為。”
“我一切委托你,不管處理結論如何,我再也不上訪了,你在臨界鎮一天,我絕不為難你。”
蔚民富揮了揮手說:“你回去吧,不要再送了。”
蔚民富的眼睛濕濕的,向談介軍示意留步,起身走了。
蔚民富從談介軍家門往村外跑。逸人街的主幹道兩旁,糞缸、灰堆、垃圾、蒼蠅還有狗、貓、羊、豬拉的屎,一腳踩下來,沒有一塊幹淨的地方。他嘴裏說了聲:“哪是人住的地方。”心裏又想,這個村搞得一塌糊塗,我們的黨員幹部幹什麼去了?
越走越悲憤,拿起手機撥通了福民的號碼:“逸人街是什麼人在領導啊?是黑社會還是共產黨啊?你馬上到我辦公室來。共產黨革命了幾十年,老百姓連一條好路都沒有,我們這些人吃的什麼幹飯。”劈頭蓋臉地朝福民發了一頓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