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裏的人遠遠看見一個小孩在那裏挖墳,他們怎麼想呢?他們不來阻止,挖就挖吧,反正以前是他家的地,一個屁孩兒能挖多大一塊兒,再說,他就是能挖土,還能搬得了地?
父親挖了一個坑,橫著放,太小,沒法躺,豎著放,太淺,那就坐著吧,祖父就坐在了坑裏。
還沒填完土,祖父的上身還露在外麵,父親就沒力氣了,他和衣躺在祖父的邊上,他睡著了,一直睡到了夜裏。
祖父死了,屋子也沒必要保留了,第二天,農會主席玉天青就把他家的屋子也分了。崔浩的父親啊,那個時候還是個孩子,他抱著鋪蓋跟著玉天青,他說,我要一張床。玉天青說,要床得有屋子有地,你沒屋子沒地,隻要鋪蓋就行了,你以後吃百家飯,到哪家吃,就在哪家睡,你不用床,帶個鋪蓋就行。他就說,那我還是睡地頭,和我父親睡。以後,村裏,就多了一個少年,他在村裏挨家挨戶輪著吃飯,吃完,就躺到地頭去,和一座墳相伴。
父親收了包袱對崔浩說:“你在這裏好好的,不要想不開,將來要能出來,幫我也挖個墳。”
崔浩說:“我記著!”
父親又囑咐:“將來出去掙點兒錢,幫我和你祖父買塊墳地,睡在自己的墳地裏,才安生!”
崔浩腦子裏反複地把父親的話盤了幾遍,叮囑自己記住父親的吩咐。
崔浩能理解父親為什麼那麼渴望一塊墓地,父親是被玉天青弄怕了,他天天傍著祖父的墳睡覺,玉天青卻偏偏強行平掉了崔靜園的墳,開始父親還記得墳位置,後來,種過了玉米,又種過了水稻,種過了小麥,地溝和水渠都改了,父親就隻能在地裏轉悠,他找不到祖父的墳了,祖父從此在地上徹底消失了,他連最後一點點依傍都沒了!
父親連祖父的一塊墳都沒守不住,一塊兒屬於自己的地,那是多麼地可望不可及啊。
崔浩記起高中畢業,校長請父親到畢業典禮上講話,說:“這是崔浩的父親。他用乞討來的糧食供兒子上學,他怕傷了兒子的自尊,怕兒子不再讀書,祈求我們不要告訴他兒子真相。現在,他兒子已經考取大學。這是一位可敬的父親,一位值得兒子驕傲的父親!”
父親,披著露水在大地上行走的父親,走在一個又一個村莊之間,走在一扇又一扇門之間的父親,他到底走了多少路,敲了多少門,才為他積攢起那些學費和糧食?
父親說,“你爭氣,讀書成績好,比玉簫燕好,我才活到今天。玉家沒後,沒男孩,你成績好,我才有奔頭,才活得有勁。”
崔家和玉家有仇。當年土改的時候,崔靜園死在玉天青手裏。
土改那時候,工作隊的人進村發動大家訴苦、鬥地主,但是,戴村沒人出頭。工作隊就找了玉天青,玉天青一生好酒,有點兒錢就喝酒,喝完酒就罵人,一個人住個土坯房,冬天一根稻草繩紮一塊兒棉花胎在身上過日子。工作隊啟發他,你起來革命,革了崔靜園的命,你就有自己的地了。他不肯,他說,種崔靜園的地是地,種自己的地也是地,都是地,誰的不一樣?工作隊說,那不一樣,地是你自己的,你就是主人!他還是搖頭,主人種地不也是種,再說,不交租子給崔靜園,還不是要交租給你們?他說,他苦他窮是他的命,地是崔靜園的,怎麼著也是崔靜園的。工作隊又說,革了崔靜園的命,你就有酒喝了。他還是搖頭,我不革他的命,他也照樣給我酒喝。工作隊又說,你革他的命,將來就有老婆了,崔進喜說,他崔靜園也隻有一個老婆?我能要他老婆?
工作隊沒法子,就說,你不革命,就是反革命地主狗崽子,就把你關起來,玉天青想想,那還是革吧。
玉天青想起來了,他對崔靜園還是有意見的,崔靜園的命還是可以革的。
逢年過節村裏佃戶人沒錢交租,就拎一隻雞,或者抱一捆柴、割一把菜去崔家,崔靜園總請飯,然後雞、柴、菜都送回。可是,崔靜園有好幾年沒留他吃飯。崔靜園還帶著村裏的年輕人進城開眼界,為什麼就沒帶過他玉天青呢?更可氣的是
崔靜園不僅把村裏的年輕人往外領,還把洋人、洋人的教堂、洋人的耶穌往回領。洋人有一種藥水,頭疼發熱,一吃就好。還有就是玉和仁家的媳婦兒要生了,難產,小孩兒卡在產門口,三天三夜不出來。大仙請了,大神也跳了,不管用。接生婆看女人憋過氣去了,就說,死了,你們準備後事。起身走人了。一家人哭啊哭,準備後事。這個時候教堂的洋人說,小孩還活著,要是開刀,能把小孩救活,說不定大人也能活。中國人哪裏見過給人開刀的,人已經死了,還要開腸破肚,大家都不願意。崔靜園偏偏讓人家洋人開刀,結果,還不是大人小孩都死了?媽的,我們中國人的老婆,讓洋人摸?
玉天青說,我要革命。
三
崔浩夢見父親在一團大火中慢慢地升騰,
父親打開汽油瓶,喝了兩口,又把汽油澆在頭上,然後點燃火柴,火沿著他的手燒到肩膀上、臉上、頭發上,鑽心的疼讓父親失聲叫起來,父親一張口,嘴裏竟然冒出的也是火,父親站不穩了,打起轉來,最後跌倒了在地上打滾。他聽見父親的驚叫,看見父親在火焰裏舞來舞去。他無法動彈,隻能看著父親變成灰燼。
很多天,他吃不下飯,不詳的預感籠罩著他,他祈禱預感不要應驗,可是,他等來的是白玉,白玉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