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見的都是真的,日子、時間、地點都對,你爸死了。
林白玉不知道為什麼警察會找到她,警察知道她是崔浩的女友?這個國家的警察真神啊。她到西寶興路火葬場去,火葬場的職工問她要不要看看死者的遺容,她幾乎沒有想就點頭了,後來,她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為什麼要看,她應該拒絕的,
但她看了,崔雲高縮得像一節燒焦了的木頭,她靠在門框上嘔吐起來,火葬場的職工勸她,也別難過了,死的死了,活的還得活下去,不是?
她抱了崔雲高的骨灰,買了新雅包子,又拿了茶葉,老實說,家裏的很多東西她都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她至今都沒有搞清楚,為什麼母親孤身一人,卻總是萬物不缺,蝸居在家幾乎從不出門,卻總是用著高檔品。碧螺春產自洞庭,茶香中兼有果味,那年月,別說買,就是看一眼都不容易,她娘說:“你從小喝吃的碧螺春,將來自己成家了?不要涼白開也喝不上!”母親看著她拿東西,隻是歎氣。她知道,做娘的擔心她,不願意她跟崔浩,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崔浩都這樣了,她還能怎麼樣?崔雲高死了,她不理崔浩,崔浩不就連個親人也沒了?
她不知道,她在崔浩的心裏到底是什麼位置,她算不算崔浩的親人呢?崔浩盜公款給戴耘,沒跟她商量,為什麼呢?男人都是這樣的嗎?
崔浩立著光頭,穿著號服,看上去古怪得不得了,她從來沒想過崔浩會有這幅形象,奇怪的是他麵孔卻白淨了許多,看上去甚至胖了一點。
裏麵的人,過分比外麵的人好。她在裏麵她把東西擺在桌上,崔浩看見骨灰盒了,他轉過臉,看著窗外,不說話。
“崔浩,你怎麼不哭?”
崔浩說:“我已經哭過了,他死前來過我這裏。”
“那你知道他怎麼死的嗎?”
崔浩還是看著窗外:“我夢見了,他被燒死了。”
林白玉聽崔浩這麼說,止不住放聲哭了起來,她說,你真沒良心,你害死了你父親,就沒半點內疚?你知道他死得多難受?燒得隻剩半截木頭。她又說,你還是沒良心,怎麼讓我一個人在外麵處理這些事情?去好怕!你為什麼不讓我和你一起偷錢,一起進來呢?
崔浩看著她:“你也進來?男人的事兒,你做不了!”
獄警吆喝起來,哭什麼哭?要哭街上哭去。
白玉止了哭:“戴耘這個混蛋,他一個人跑了。”
崔浩搖搖頭,不是的,和他沒關係。
白玉氣得說不出話來,她站起來,“骨灰就放這兒,你看著辦吧?”
“父親想有塊屬於自己的地,一塊真正的墳地。”
崔浩看著窗外自言自語,“我就是他的墳地!”,白玉沒聽懂他到底是什麼意思,隻見
他把崔雲高的骨灰摟在懷裏,“就讓他在我懷裏歇歇吧。”
白玉看看崔浩
解開囚衣,把父親的骨灰裹進去,“我帶著他,讓他和我呆在一起,我做他的地。”
林白玉這才聽懂了:
“你要帶著你父親的骨灰盒坐牢?”
崔浩看看她,眼神裏空無一物,右手指指自己的懷裏:“除了這裏,他沒地方可去。”
“戴耘害你!”白玉道,她不知道這個男人有沒有為自己的行為後悔過。
崔浩說:“他怎麼害我?他是我兄弟!他把自己的夥食費都拿去給她母親治病,餓得晚上出來偷泔水吃,能借的錢他都借了,能掙的錢他都掙了。他賣過一年的血。”
崔浩捧著骨灰盒,兩手食指交錯著在骨灰盒上摸索。
林白玉看看崔浩,可是,他不應該拿了你的5000塊去北京的,去北京也不需要那麼多錢。林白玉眼裏又漾起一圈淚水,你就隻為他,有沒有想過我?
崔浩看見獄警抬手看腕表,他站起來,對林白玉說,“你回去吧。該怎麼生活就怎麼生活!找個好男人,過好日子去!”
“你不要我等你?”
崔浩點點頭:“什麼叫等?守著等我出來?不需要!自己去活,闖條活路。”
林白玉絕望了,她眼睛裏冒出火來:“你這個雜種。虛偽。偽君子。”她把碧螺春砸在了崔浩的身上。
崔浩站起來,出門。
白玉一把拽住他道問:“戴耘追回來!讓他還錢!你不好意思,我去要!”
崔浩瞪大了眼睛,一把推開她:“錢,給了,就給了。牢,坐了,就坐了。你敢去找戴耘,我拿你沒完!”
白玉的身子被他推得東倒西歪,嘡啷一聲,靠在了鐵柵欄上,鐵柵欄的冷一下子沁入了她的身體,一直讓她的心都涼了。
李愚把白玉的話記住了。父親最討厭家人受請為人托情,可是,如果這個情是正確的、正義的呢?他決定試試,崔浩不管如何,是他的大學同學,同學的情誼難道不重要?當初,他們在一起寫詩,讀弗洛伊德、薩特、尼采,談很多國家大事、國際大事,現在朋友進了監獄,難道他 不應該幫忙?
李愚的家在華山路、江蘇路口,是一幢三層小洋樓,當初是日本正金銀行買辦兼實業家葉銘齋的房子,解放後政府沒收了,分給領導住,李愚不明白父親為什麼喜歡這幢房子,陡峭的坡頂是西班牙風格的,寬大的平台卻是英國風格的,欄杆的文飾又是俄式的,這種混搭說起來就是沒格調。當初,葉銘齋是很有錢的,據說家裏文物古董數也數不清,以至於有一天傭人要找塊石頭壓鹹菜缸,一時找不到幹淨的,看見門邊上有塊石頭挺重,拿來就壓上了,到取鹹菜時,才發現那竟然是清代鹹豐帝的玉璽。不過葉銘齋後來的結局很不好,離開大陸乘國民黨海岸巡邏艇民進號走,船剛出吳淞口,莫名其妙就沉了。李愚每次進家門,就會想起葉銘齋莫名其妙的死,又想到病病懨懨的母親,就覺得有一種說不清的預感。當年,葉銘齋特別喜歡茶,據說暴富之後還經常獨自去山裏訪茶,有一年,他得玉佛寺高僧淨空大師的指點,冒著大雪到浙江安吉尋茶,走到地溪峽,隻見一條深不可測的峽穀,被兩座山麵對麵鎖住泄風口,舉頭隻有一條縫可見陽光,迎風麵懸崖上是一棵千年茶樹,正午時分那一道光正好照在它身上,葉銘齋不顧一切地往山崖上攀,他看見了,在初春的料峭裏,它新發的芽迎光麵是鵝黃的,背光麵卻是白色的,葉片瑩薄透明,葉脈油翠碧綠,葉銘齋剪下茶樹上的枝椏,帶回上海,把它們種在自己的院子裏,隨著氣溫的上升,茶樹葉色漸綠,當年夏秋季發出的新葉卻又都是淺白色。葉銘齋知道,這就是失傳千年的白茶,他不敢相信白茶會在他的手裏複活。當年葉銘齋重新發現白茶的事跡在上海曾引起轟動,一時間大上海街頭巷尾都在議論葉銘齋奇遇茶王的故事,《申報》還專門編發過專訪,但是,葉銘齋一直守口如瓶,他從未對任何人說出那株老茶樹的所在。葉銘齋當年培植的茶樹依然活在華山路、江蘇路口的宅院裏,隻是物是人非,葉宅的主人如今叫李鈞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