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那時的底層,有一種非常滿足的感覺。一切都很安定。我們的父母從未對我們寄予奢侈的厚望,我的少年時代的夢想,也從未逾過我的底層。我曾經酷愛畫畫,但並未因此而希望做個畫家。我自由地閱讀,僅僅為了滿足我的閱讀癖好。夏天,我們趿著木拖板,走向不遠的郊外,我們在小河裏遊泳,捉知了,光著脊梁鑽進菜地裏摘著黃瓜和番茄。時至今日,我仍然喜歡那種純樸、寧靜而又自由平淡的生活方式。
我不願過多地談論城市的貧窮,哪怕是我的底層,我覺得這很矯情。在我走出這個城市,走向北方的鄉村,我才真正懂得貧窮的涵義,才真正理解了我的父輩對生活的滿足和感激之情。在我真正領略了鄉村的饑餓,才真實地懂得糧食對於一個人的生命究竟意味著什麼。在我蜷縮在黃泥小屋,一燈如豆,傾聽門外北風呼晡,我才真正感覺到底層的真實存在。是的,在中國,真正的底層在農村。相形之下,城市,哪怕是我的半個城市,仍然應該感謝命運的厚賜。
三
我常常在薄暮時分走過我的半個城市。沿著蘇州河北岸,穿過一片又一片的棚戶區。舊貌未改,但熱鬧了許多。弄堂裏依然擁擠不堪,一根又一根的竹竿橫在中間,上麵晾著五顏六色的衣裳。許多的小孩竄來竄去,屋裏有著鍋碗瓢盆的聲音,有些男人在屋外修理著自行車,有些男人則愜意地抽煙喝茶倚在門口閑聊,這常常使我想起我年輕時代的鄉村歲月。
夏天,黃昏的風景異常美麗,許多人家喜歡把桌子搬到門外,桌上有魚有肉有蝦有各種菜蔬,女人哄著孩子,男人喝酒,光著脊梁喝得全身通紅。我喜歡這種風景,即使家家存有暗中較富的念頭,我也從未認為這就是所謂的庸俗。在我的身上,常常矛盾地並列著許多性格。作為一個知識分子,我恪守著我的精神立場。但是作為一個底層的兒子,我卻從不蔑視世俗生活的意義。在經曆了那麼多的貧窮和饑餓之後,我深深知道,富裕對於我的底層究竟意味了什麼。
在我的生命中,北方的鄉村給予我從未有過的震撼。在我親身經曆了貧窮帶來的各種折磨,我才深深懂得,對富裕的向往,在底層,是一種非常崇高的人性。
在我的村莊裏,有一個女孩,女孩如公主般驕傲,受到全村女孩的羨慕和擁戴,因為這個女孩的叔叔在城裏工作,從遙遠的城市給她捎來一件的確良花布襯衫。在村裏,這是唯一的一件的確良。它成了村裏女孩的神聖,她們總是莊嚴地談論這件衣服,同時悄悄地為自己編織一個彩色的夢想。有一天,女孩的母親癲癇發作,癲狂之中,絞爛了那件襯衫。那一天成了村裏女孩的忌日,女孩們憂傷、沮喪,美麗的夢想破滅了,她們憤怒地對我說:“那可是的確良啊,還是花的。”我不知道,這種對美的理解是否會被知識分子認為庸俗。但我卻就此無法把美和富裕截然分開。
饑餓威脅著人的自尊。春天的時候,許多的人出門乞討。那一年,淮北發了大水,許多的田地被淹沒。我的村莊因為地勢的關係,僥幸地逃過這場災難。於是在午飯和晚飯的時候常有男人和女人上門。男人通常一言不發,站在門外叮叮咚咚地彈琴,女人則伸出葫蘆瓢,說:“大哥,有吃的給孩子一口。”我曾經想,這就是底層的自尊?他們以為這隻是一種技藝交換的方式而不是乞討?他們是以此來維持自己的自尊?
我不讚美貧窮,相反,我對貧窮懷有一種深深的敵視,我沒有理由蔑視窮人對富裕的向往之心。我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地知道,對於底層,貧窮意味著什麼,富裕又意味著什麼。對於底層來說,革命或者其他的什麼誘惑,目的無非是讓生活——實實在在的生活——更加富裕也更加美好。
1985年,我重新回到我下鄉的地方。老鄉看見我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們有得吃了。”在那一瞬間,我被深深感動。在有關饑餓的記憶尚未被我完全抹去,我有什麼理由不被這句話所震動所感動?即使這個世界越來越顯得庸俗汙穢,我仍然為這句話所震動所感動。
我知道,我對這個世界的許多想法與底層的要求相距遙遠。但是我仍然願意對底層的一切都加以理解,即使是對富裕的熱烈盼望。我謹慎地使用我的文字,我的許多文字隻是知識分子之間的一種相互提醒,我們無法抹去我們的立場和責任。我願意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麗也更加詩意,這是一個遙遠的夢想。我相信,在我的底層終於富裕起來的時候,最終也會走進這個夢想。但是眼下,我卻不會強迫我的仍在貧窮中掙紮的底層接受我的遙遠夢想。
四
我對烏托邦有著一種天生的迷戀,那是一個有關平等和公正的神話。盡管我早已發現這個神話的渺茫,但是我仍然願意終生維持,我不知道這是因為什麼。
我的少年時代就是在這樣的神話中走過,盡管我們貧窮,但是無怨無悔。我們以國家的主人自居,我們與年輕的共和國分享著艱難,我們,全體。
我常常從另外一個角度來思考“文化大革命”,在某種意義上,“文化大革命”為那時的我們打開了另一扇窗戶,使我們越過底層,看到了整個城市。大字報、傳單、各種小報以及形形色色的馬路傳聞,使我們從紅色的夢想中回到現實的境遇。那些激進的少年加入了紅衛兵,他們憤怒地衝進官僚和資產階級的家中,他們為自己的所見所聞所震動,他們從未見過那麼豪華的住宅和那麼奢侈的生活方式。所有有關平等和公正的神話在那一瞬間破滅,階層差別依然存在,底層在神話的破滅中仍然呈現出它的本來麵目。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在分享艱難。我為當年的紅衛兵感到某種羞愧,但是我想,這並不僅僅是一種因為貧窮而導致的仇恨,而是因為神話破滅後的一種本能的盲目發泄。
我有時想,幾乎所有的道德要求最終都將落實到底層,底層將這個世界默默托起,同時遵守著這個世界對它發出的全部的道德指令。幾乎所有的父母都在阻止這種少年的破壞行為,他們頑固地相信,對他人的侮辱是一種不可寬恕的野蠻行為。他們嚴厲禁止孩子們往家中拿回任何一樣東西。而當時的紅衛兵,也的確從未想過要把抄家物資偷偷帶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