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層(1 / 3)

蔡翔

蘇州河由西向東,蜿蜿蜒蜒地流過這個城市。河的南麵,聳立著各種各樣美麗的建築。夏天,許多許多的法國梧桐點綴出一片又一片的優雅綠蔭。穿過繁華的街道或者幽靜的宅院,找一個小小的咖啡館,挑選一個臨窗的座位坐下,冬日的陽光懶懶地透窗而入,這時,你會感覺到一種懷舊的憂鬱,所有所有的夢在黃昏來臨之際一起向你敞開。

然而,在我的記憶裏,卻並沒有那麼多的美麗和那麼多的優雅。對我來說,蘇州河的水永遠是肮髒的,黑黑的,稠得像粘汁,水麵上,永遠漂浮著菜葉、穢物、糞便……夏日悶熱的黃昏,一股一股的臭味飄向很遠,擠進河邊人家。許多許多的工廠都坐落在蘇州河的北岸,煙囪裏的煙是黑的,塵埃落地,馬路永遠黯然無光。樹很少,房子很多,成片成片的房子擠在一起,弄堂被擠成一條一條窄窄的小路。

是的,我的城市在蘇州河的北麵。在這裏,人是窮的,街也是窮的。晨光初現,糞車就會搖著鈴鐺走進小小的巷子,許多的男人和女人就會揉著睡眼,拎著馬桶,依次走出家門。然後,就在一個公用的自來水龍頭前排起長隊,然後,許多許多的自行車熙熙攘攘地擠出小小的巷口,開始各自的謀生。

在我獨自佇立在蘇州河的北岸的時候,常常會出現一種古怪的幻覺。我會看見在汙濁的河麵上,漂來一隻小小的木船,一個男人,還有一個女人,從遙遠的家鄉,漂向上海。然後在這裏上岸,用蘆席搭起一座小小的棚屋。那就是我的祖先,我的半個城市的祖先。

我的祖先從蘆棚中走出,走進工廠、碼頭、澡堂……黃昏的時候,他們帶著一天的疲勞和一天的屈辱,醉眼蒙曨地坐在小酒館裏,大聲地說著粗話,唱著家鄉小調。他們朝地上吐痰,開著很傷大雅的玩笑。然後歪歪倒倒地走

出酒店,這時,星光黯淡,像極了鄉村的小徑,但是再也沒有了家鄉的月亮。

我的城市,我的半個城市,在饑餓和屈辱之中,曾經醞釀了暴動和罷工。在長長的黑夜之中,革命帶著它的輝煌承諾,走進每個人甜甜的夢鄉。

我的祖先已經悄然遠去,但是蘇州河的北麵卻依然被這個城市拒絕。盡管有許多的人從那裏走向這裏,也盡管有許多的人從這裏走向那裏。漫漫的曆史已經構成一個語詞,這個詞就是——底層,而在底層的周圍,永遠彌漫著肮髒、野蠻、貧窮、粗魯等等等等的語詞氛圍。所有有過的光榮已經不複存在,城市為自己的美麗和優雅召喚,一個長長的夢在有關法國梧桐的記憶裏悄悄再現。

然而,我卻依然滿懷感激之情注視著我的半個城市。是的,對我來說,底層不是一個概念,而是一道搖曳的生命風景,是我的來處,我的全部的生活都在這裏開始。

我常常在午夜醒來,默默傾聽我的少年時代從窗外悄悄走過。

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家住在一間非常破舊的矮平房裏。刮風的時候,門窗就會發出一種非常恐怖的聲音,我常常在夜裏恐懼地醒來。牆是舊的,遍布雨水的痕跡。那時,就已命定我此生再也難以如伍爾芙那般,麵對牆上的斑點興趣盎然地作著種種優美的遐思。

然而有一天,革命開始兌現它的承諾,我們搬進一個巨大的新村。我看見無數高樓林立,嶄新的學校,嶄新的商店,我們在嶄新的馬路上發瘋似地追逐。在那一刻,在我的少年時代,我們真誠地唱著:社會主義好。

在那個時代,我想我們非常滿足,革命的陽光幸運地照耀在我們身上。而在更多的地方,在蘇州河的北麵,棚戶區仍然象征著我的底層,我常常在那裏拾回我童年的記憶。許多年以後,那裏被逐漸推平,人們離開家園,走向更遠的郊外。當然,那已經是另外一個時代的承諾。

我想,我對底層的讀解,首先是從工人開始。我出生在一個工人家庭,很多年以前,我的父母從異鄉漂泊到這個城市。那個時代的工人,許多人都還保留著農民的某些本色。他們和鄉村的瓜葛並未被完全切斷,他們操著各自不同的鄉音,生活在這個城市。災年的時候,他們會憂心如焚,談著家鄉的收成。經常有農民到我們這裏乞討,我的父輩會非常熱情地招呼,端菜端飯,然後細細地扯著鄉村閑話。有時候,也有農村親戚來訪,那一家就會很熱情地把鄉下土產分送鄰居。

我一直非常喜歡那個時代的工人,也許,在那一代的工人身上,還保留著鄉村的純樸和厚道。

那個時候,樓房裏廚房和廁所還是公用的,雖然有時候在女人中間免不了生些閑氣,但是更多的時候,則是洋溢著一種親情。家家的門都敞開著,大人孩子相互地串門聊天。總有一二家成為樓裏無形的俱樂部,吃過晚飯,人們就會在那裏陸續聚集,喝茶抽煙,說些廠裏的事情,或者感歎世事變化。有人說書,也有人唱家鄉戲,胡琴咿咿啞啞響起的時候,我們總會立馬趕到,琴聲使我們進入一個美妙無比的世界。

現在回想起來,那個時代並未消滅貧窮,我的底層仍然在貧窮中掙紮。工人的收入是有限的,他們得撫養孩子,得接濟農村的父母親友,許多人的家裏都沒有什麼像樣的家具,冬天的時候他們去買些廉價的草墊,鋪在床下過冬。月底月初,是樓裏女人最熱鬧的時候,“張師母,借我五塊錢,月頭還你”,或者“李師母,開工資了,月底借的錢還你”。女人們把這稱為“調頭”,我想,那大概是“調頭寸”的意思。金融術語活靈活現地進入我的底層。

然而在那個時代,貧窮並未導致我的底層的憤怒,相反,他們對國家表示出一種極大的熱情和忠誠。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美德。時至今日,我的父母在回憶過去的時候,仍然毫無怨言。

貧窮並未導致道德的淪喪,相反,我的底層牢牢烙守著它的道德信條,他們對貪汙和盜竊表示出一種極大的憎惡和輕蔑。我記得我們樓裏有一個食堂的辦事員,因為貪汙而受到處分,而他的家庭卻因此受到全體居民的拒絕。許多年以後,我的哥哥到了黑龍江。有一次,宿舍裏的一個人丟了塊手表,但卻無一人懷疑到我哥的身上。哥哥因此而充滿感激之情地給母親來了一封信,他說這一切都歸之於母親的教誨。底層一無所有,唯有名譽,成了他的生命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