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的天空(1 / 1)

王安憶

你有時候會走到這城市的邊緣,陡地感覺到天空變得空廓,高樓大廈消失了,繁華的街市換成寬闊平展的馬路,熙熙攘攘的街景忽然推到遙遠的背後。()在這寧靜的空廓中,則有著一種沉底的動靜,它類似和聲中的根音,雖然不成曲調,卻是音樂的地基,規定了旋律的調性。()這是一種轟鳴,由於質地的綿密,它便填平了聽覺的每一道縫隙,所以失去了對比,聽起來就像是無聲。但我想,此地無聲勝有聲,其實就是指的這樣的情景。()在這一種壓低的轟鳴之中,有時就會回響出悠揚的汽笛,在這遼闊的天空之下,柔和地激蕩著。它本來是尖銳的,但是因為空間的大和無礙,就溫和了下來,甚至是顯得委婉了。()還有一種泠醒的聲音,是火車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響。這是鏗鏘之聲,有著鮮明的節拍,它將這裏的空廓切分開來,將那低沉的轟鳴也切分開來,於是,這空廓就不再是虛空,而是有一種結實、飽滿的質地。()但這鏗鏘之聲依然顯得柔和了,在這遼闊的天空底下,再是激烈的衝撞之聲,都會變得輕柔,而且純淨,金屬變成了有彈性的**,含有感性的成分。因此,所有的聲響就都變作從歌喉裏唱出的那樣,有著人聲的音質和氣息。

這就是在上海這城市的邊緣地帶的聲色,它們脫離了城市的喧囂,它們似乎與這城市的景象是無關的,它們不禁顯得寂寥。可是,其實是它們,才是上海這城市的基調。上海的甚囂塵上,內裏就是這鏗鏘之響,倘若不是它們,上海的光色便都是浮光掠影。都說上海是風花雪月的,那是它的外衣,骨子裏是鋼鐵與水泥鑄成的。人們總是渲染上海的享樂,可誰了解它的勞動呢?那種一磚一瓦,一鑿一捶,那是燕子銜泥,又是一夜換了人間,那粗魯的,又是細膩的,暴烈的,又是溫柔的,果決的,又是纏綿的勞動,是上海真正的戲劇,亦是上海真正的主人。所以,這城市地理上的邊緣地帶,其實是城市的核心,許多戲劇性的成因,都是從這裏發端。上海中心地帶的華麗和繁榮,多少帶些海市蜃樓的性質,人物和故事也都是浮麵上的,虛擬著跌宕的情節,難免是隔岸觀火。而在那片空曠的天空下,卻行走著切膚痛癢的人生,是主人的勞動的人生和生計。

所以,你應當悉心地聆聽那空曠的天空之下的聲音,聽久了,你就聽懂了這座城市的心聲,這心聲其實並不像這城市表麵上看來的那麼華美和輕快。它是負荷沉重的,多少代的文明史壓縮在短短的百年之中,它必得是堅忍的,經得起擊打和變故,它就變得粗獷並且豪放,帶著一股血汗的濃鬱氣味。可它決不因此而是麻木和遲鈍的,它甚至是特別善感的,飽含著人間的冷暖。

m.pi.co(楊州書團http://www.yzyouth.com)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