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上海(1 / 3)

王安憶是當代上海本埠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她在這個城市裏成長,上海早已融入她的生命中。但她卻要“尋找上海”。

因為“上海變得不那麼肉感了,新型建築材料為她築起了一個殼,隔離了感官”。這裏的“肉感”,類似於上海話裏的“貼肉”,指的是對事物有比較實在的,能把握住的感覺。而現在人們卻習慣於用某種觀念去認識、描述上海,活生生的,感性的,豐富的上海越來越抽象化,單一化,越來越不貼肉了。因此,需要尋找,需要還原、回複到對這座城市的日常記憶中——那是具體的,細枝末節的,更加貼近生存本身,能夠引起人們切實的存在之感的,而又各不相同的個性化的記憶,有時隻是“一種臉型,一種口音,一種氣味”(《尋找上海》)。

這樣,王安憶也找到了她認知上海的方式。與時尚化的上海觀念不同,與對享樂生活浮華聲色的一味描摹不同,在“尋找上海”的視野裏,王安憶看到的上海方言是“低俗的,卻也能給人以力量”,上海小菜是濃油赤醬的勞作者的口味,上海從市井到寺廟都彌漫著煙火氣,這煙火氣裏都是蓬勃的生存**。王安憶所要著力描寫的,是上海人一心一意抓在手裏的“生計”,和為了這生計的“勞動”對於上海人生存的重大意義。那“粗魯的,又是細膩的,暴烈的,又是溫柔的,果決的,又是纏綿的勞動,是上海真正的戲劇,亦是上海真正的主人”(《主人的天空》)。

我們在本輯的最後,也是全書的最後,特地選編了蔡翔的《底層》。這不僅是因為他和王安憶有著類似的上海底層關懷,而且蔡翔是在棚戶區裏長大的,他的記憶正是對王安憶的弄堂經驗的必不可少的補充。

另一方麵,本書的文章大都是對上一世紀三四十年代和**十年代以後的上海的曆史敘述,蔡翔的敘述,卻保存著對五六十年代的上海工人生存和精神狀態的珍貴記憶:這同樣是不可或缺的。

蔡翔並不諱言他是從“我的底層經驗”為出發點來認知上海的;但他也有自己的困惑,因為他發現,在今天的上海,“在我的底層,已經不再湧動著純樸和善良,友情和鄉誼,利益原則同樣侵蝕著我的底層”。於是,就產生了蔡翔的,或許也是我們的問題——“也許,我的底層並不存在,存在的隻是我的夢想和尋找”,但我們又必須繼續夢想與尋找……(《底層》)

因此,上海的閱讀永遠不會結束:上海還在發展,我們也還在尋找……

王安憶

我曾經在一篇小說的開頭,寫過這樣一句話:“我們從來不會追究我們所生活的地方的曆史。”其實,要追究也很難,這樣的地方與現實聯係得過於緊密,它的性格融合在我們的日常生活裏麵,它對於我們太過真實了,因此,所有的理論性質的概念就都顯得虛無了。我真的難以描述我所居住的城市,上海,所有的印象都是和雜蕪的個人生活摻和在一起,就這樣,它就幾乎是帶有**的意味。

不過,在十多年前,我還意識不到這些,或者說,還沒有碰過壁。在當時的“尋根”熱潮的鼓動下,我雄心勃勃地,也企圖要尋找上海的根。我的那些尋根朋友們騎著自行車沿黃河而下,聽年逾古稀的老人講述村莊的曆史和傳說。還有些尋根者似乎是更早在插隊落戶的時期,就已被民間的習俗吸引,如今再回過頭去發掘出其中的涵義。更有的是學習考古的專業,得先天之便利,首先進入了發源的地域。與他們相比,我的尋根,就顯得不夠宏偉。第一,是所溯根源的淺近,當這城市初具雛形的時候,已到了近代,它沒有一點“古”意,而是非常的現世;二,我的尋找缺乏浪漫氣息,我隻是坐在圖書館裏閱讀資料,因為它的短暫,還不及留下遺跡,即便有遺跡,也即刻淹沒在新的建設之中。這個誕生於現代資本的聚斂之上的彈丸之地,它的考古層在推土機下,碾得粉碎。我隻有閱讀資料。

可我沒有方法。我從一位雜攬掌故、索引、地方誌、圖書館學的老先生那裏開來一張書單。書單上有:《同治上海縣誌》(四本),《民國上海縣誌》(三本),《上海市大觀》,《上海輪廓》,《上海通誌館期刊》(二本),《上海研究資料彙編》(二本),《上海舊話》(二本),《上海閑話》,還有收藏於徐家彙藏書樓的《上海生活》。那是在一九八二、八三年,出版業遠還沒有注意到這城市的舊聞舊錄,這些書完全是被遺忘的神情,破舊,紙張黃而脆,少有人翻因此布了薄灰,並且又好像都是孤本,其中有一冊被人借閱了,便再沒有第二冊可提供了。閱覽室嚴禁攜帶墨水筆,防止墨水洇染了書頁。所閱書籍閉館前全交到管理員手中,第二日去時再提出來。在這樣專業化的管理之下,坐在這一堆書前麵,我卻不知該從何入手。打開每一本書,都覺得不是我要的東西,而我要的東西,則又變得迷茫起來。但我還是硬著頭皮看著,並且抄寫了一些有趣的東西:建築,古跡,民情民風和軼聞。可這些東西沒有使我了解這城市,反而將我與它隔遠了。閱讀“誌”,也使我如墜雲霧之中,不知如何才能與上海這城市聯係起來。我的困惑甚至感染周圍的人,他們也對我生出困惑來。有一位老者見我在勤勤懇懇地抄寫上海俚語,就問我是不是在研究上海的方言。他問的都要比我知道的明白得多,我隻能羞愧地搖搖頭。對這城市的感性被隔離在故紙堆以外,於是,便徹底地喪失了認識。

有一段關於上海地質形成的概述倒還與我的尋根思想呼應,是這樣寫道的:“在漫長的地質時期,上海曾經曆過多次海陸變遷。約距今一億八千萬年的中生代上三迭紀,上海同蘇南地區都是古老的陸地。七千萬年前的中生代後期,岩漿沿著今鬆江縣西北部一條東北一西南走向的斷裂線湧出地麵,經過風化侵蝕,形成後來人們稱成為‘雲間九峰’的山丘,新生代第四紀以來的二百萬年中,上海地殼總趨勢是脈動式地下降,海水大幅度進退,在不同的海麵時期,河口位置不同,形成了相互重疊的古三角洲。冰期過後,冰川融入海洋,海麵漸次上升,三角洲的大片陸地複被海水所浸沒。今上海中部偏西,一條西北一東南走向的崗身地帶,是遠古上海的海岸遺跡。”這一段有些像詩,它給上海增添了史詩的色彩,使這個城市有了一個遠古的神話時期。

現實的日常生活卻是如此的綿密,甚至是糾纏的,它滲透了我們的感官。感性接納了大量的散漫的細節,使人無法下手去整理、組織、歸納,得出結論,這就是生活得太近的障礙。聽憑外鄉人評論上海,也覺得不對,卻不知不對在哪裏。它對於我們實在是太具體了,具體到有時候隻是一種臉型,一種口音,一種氣味。

有一種臉型,它很奇怪地喚起我對某一條街道的回憶。這也是同個人經曆有關的,我在那條街上長大。自從我能夠**地出門,就在這條街上走來走去,用我的有限的零用錢,在沿街的小煙紙店裏買些零食。這些零食放在一個個玻璃瓶裏,包成小小的三角包。那些零食,無論是蘿卜條,還是橄攬,或者桃板,芒果幹,一無例外地都沾著甘草,甘草帶著咳嗽藥水的甜味。我實在吃不出有什麼好的,可是我還是要去買來吃。這好像是這條街上的女孩子的生活方式,她們勾肩搭背地,走到街上,買零食吃。很多年以後,我又來到這條街,街上的景象已經大變了,可是迎麵走來了一個女人,她長著那種鼓鼓的橢圓臉型,眼睛略有些暴突,下眼瞼掛著囊袋,嘴是有些外翻的厚嘴唇,這種臉似乎從來沒有年輕過,但也不會十分地蒼老,它看起來總是中年偏上的樣子。這臉帶著些凶相,不是威嚴,而是凶。這在某種程度上,表明著她的身份。她不是職業婦女,卻也是謀生計的女人。她不是像家庭婦女那麼賢淑的氣質,也不像那些上班的女性,態度鄭重和矜持。她是,怎麼說呢?她是見過世麵,但有著偏見,涉足社會,又守著陳規。她最最合適的營生,就是街麵上的小煙紙店的女店主。這類小煙紙店,是將自家的街麵房子破出牆來開的張。這條街奇怪就奇怪在這裏,豪華的商店間著民居,在商家背後,就連著深長的入口龐雜的弄堂。這些小煙紙店擠在繁華的街市裏,卻一點不顯得寒磣,相反,它們很坦然。店堂後麵,往往是店家的灶間,夾了一架木扶梯,可上二樓。二樓很可能隻是個閣樓,便是他們的居家。他們常常在店堂裏開飯,這種臉相的女人就端了飯碗來做生意。

這種臉相有時還會呈現在男性身上,就是某一條弄堂口的,出租小書攤的老板。他很精明地將他的小人書,一本拆成兩本,甚至三本。因為借回家看要比當場看貴,所以在他的木頭打的書架底下,兩排矮凳上,便坐滿了看書的人,大多是些孩子和年輕的保姆奶媽。他的形象還要粗魯一些,帶著些北風,穿著就好像一個拳師的行頭。黑色對襟的褂子,勉襠褲,圓口鞋。他的眼囊還要臃腫一些,嘴唇也更厚,推著平頭,一看就知道出自路邊剃頭挑子之手。他斤斤計較,決不允許你在書架上挑揀過久,要就租,要就不租,要想在挑揀時偷偷看完一本,沒門!收攤的時間一到,他便飛快地從人手裏抽走小書,不管你看完還是沒看完,想再看,要就借回家,要就明天再來。他清點小人書的樣子,就像一個水果販子在清點他的桃子或者梨。他有時甚至會為了一本借閱過久的小人書追到小孩子的課堂上。他的口音裏帶著魯音,但他決不屬上海那些來自山東的南下幹部,風範大異。說起來,和那開煙紙店的婦女也是大異,可不知道怎麼的,他們就是一路的臉相,一種小私營者的臉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