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他一直都知道,這對父子的矛盾由來已久。老子打兒子,兒子恨老子,日久天長,積怨難解。都說無仇不成父子,可是這個兒子對他老子的憎恨卻是實實在在,入骨入血。
這個兒子不止一次在喝醉的時候,對著龍非池——這個自己認為最要好的朋友憤恨地哭訴,他爸打他就像打狗一樣,罵他是野種,說自己替別人養兒子。他老爸一直懷疑他老媽在外麵偷人,每次喝醉了都拿他們母子撒氣。到了最後,他老媽就真的扔下他跟一個男人跑了。他就成了家裏唯一的出氣筒,動不動就被他老爸拳打腳踢。
龍非池近乎悲憫地看著眼前這個痛哭流涕的男同學,破碎的家庭,禽獸不如的父親,受盡屈辱的生活,如此狗血的情節,卻是生活中最真實的存在。有些人從出生就意味著痛苦,別問為什麼,要怪就怪自己命不好。
在學校的強硬不過是色厲內荏,他跟他父親一樣,隻會欺淩弱小。自己被人欺負,無處發泄,就去欺負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越混賬越孤單,越孤單越憤怒,生活中四處碰壁,前途昏暗,希望渺茫,即使未來走入社會也是最底層的lor,典型的失敗者。
這樣的人為什麼還要活著?
龍非池在心裏想,或許,他可以做點什麼。
他對這個男同學說:“你這麼恨他,為什麼不殺了他?”
男同學驚訝地看著自己的好哥們,“殺?怎麼殺?我怎麼能殺得了他?再說殺人是要坐牢的。”
龍非池說:“殺人沒你想的那麼難,靠的是技巧,不是力氣。你可以趁他喝醉的時候,或者正在睡覺的時候動手。你還不到十六周歲,是不完全刑事責任人,不用坐牢,隻會進少年管教所,教育幾年就放出來了。再說他每次喝醉都打你,你可以跟法官說自己是自衛殺人,說不定連少管所都不用進,到時候我可以出來為你作證。”
男同學睜著被酒精染紅的雙眼充滿希望地看著龍非池,眼神裏還有些許猶豫。
龍非池又說:“他那麼恨你,根本不把你當兒子。你現在不動手,早晚有一天他也會打死你,到時候把屍體一扔,誰又知道世上少了你這麼一個人?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現在不動手,等過了十六周歲,你想做都做不了。”
時間是緊迫的,現實是殘酷的。龍非池一番話在這個兒子心裏掀起一陣滔天巨浪,又像一個可怕的旋渦。
然而不是每一次“起義”都會成功,他失敗了,縱然父親酒醉,他也不是對手,就這樣丟了小命。至於他是不是親生的?事已至此,又有誰會在乎?
龍非池有時會想,這次事件如果有了另外一個結局,又該如何收場?這個意圖弑父的兒子如果真的成功,是不是可以逃脫法律的製裁?
答案當然是否定的。
已滿14周歲不滿16周歲的確是不完全刑事責任人,可是在犯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重傷或者死亡、強奸、搶劫、販毒、放火、爆炸、投毒等重大刑事案件時,一樣要承擔刑事責任。
當然,這一點龍非池並沒有告訴他。
至於在事發後會不會為他作證?他遭受家暴的時候,龍非池有沒有親眼看到?沒有!既然不是親眼所見,如何為他作證?
他有沒有擔心過這個兒子被捕後會指證他教唆?他的確是教唆,可是誰又能證明?
重事實,重調查研究,不輕信證言,這是我們國家的法律精神。簡單說,就是口說無憑,你得拿出證據。
多年之後,龍非池又想起這件事,覺得這其實是一個黑色幽默。如果你問他想對這個早已作古的小同學說點什麼,他會說,你該多讀點書。
稍微有點法律常識的人,都不會被那些不著邊際的蠢話糊弄住。當然,那時他們都小,天真可欺,容易被人忽悠。
龍非池明白,他不過是給了那個兒子一個動力,一個可以去做的借口。真正的殺意早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即便沒有他,他最後的結局也未必好。不過,也未必會這麼糟。
不管怎麼樣,學校和他們的小鎮又恢複了平靜。
有些人的離去是被人懷念的,有些人的存在是被人痛恨的。有些人活著,其實他已經死了;有些人死了,其實他還活著;而有些人死了,他就是死了。
曾經將整個學校折騰得雞飛狗跳的一個人,就這樣走了。沒有鮮花,沒有掌聲,沒有人痛哭,也沒有人放聲大笑。
校園平靜得如同陽光下的一片湖水,安詳而寧靜。
下午自習的時候,龍非池透過教室的窗子,看著滿校園的春光爛漫,忽然想起清朝詩人高鼎描寫春天的一句詩——“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
又到了一家人去春遊的好季節。
教室裏安靜得掉下一根針都能聽到,他滿意地看著自己這次月考的成績單,想到母親看到這張紙時欣慰的笑容。他覺得,這個世界少了一個人,似乎也沒什麼大不了。
他有時候也會問自己,這種近乎病態的執著算不算一種病?或許,他隻是太在乎。
畢竟母親的笑容對那時的龍非池來說,就是整個世界。所以他需要好的成績,需要安靜的課堂,需要和諧的氣氛,那麼也就是說,他需要某個人在他眼前永遠消失。所有的一切不過為了一個小小的理由,於別人而言或許微不足道,對他卻是至關重要。
然而多年之後,當他把這件事說給另外一個人聽,那個人卻說:“你不是喪心病狂,你隻是沒有人性。”
此時的龍非池早已不是當年的冷漠少年,他繼承了父親曾經在家鄉的一切,掌管著這座北方城市的地下秩序。當初他以龍天佑兒子的身份回到這裏,如今卻比當年的龍天佑更有錢,有身份,有地位,衣冠楚楚、作惡多端且無所不能。
然而這樣的說法並沒有令他不悅,他隻是問:“這有什麼不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