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心情也許會有些差別吧——爸爸看我的神態裏應該包含著更多的期待和希望,而我對蘿卜卻沒有過什麼期待,也從沒想過她未來會長大成才遠離家鄉什麼的。
然而,殷殷的注視中,總有什麼是相通的吧。
當然蘿卜對水的喜愛不隻是這樣。每天晚上我泡澡她都會站在旁邊看,下巴搭在浴缸邊,碩大的腦袋一動不動,緊盯著水麵的泡泡。我一度覺得難堪,阻止了幾次之後也就坦然了。
某天晚上,正在書房整理東西的我聽到浴室那邊有奇怪的聲響,走過去一看,蘿卜不知怎麼就跳進了空浴缸,正在裏麵搖頭擺尾地撒歡。
可能,是在,學我吧?
但有時候我也疑心自己是不是被騙了,蘿卜根本不是視頻上那隻狗。她又饞,又懶,瘋起來像打了兩噸興奮劑,理應精通的“坐、臥、隨行”
等科目口令一個都聽不懂,半小時就把我給她買的玩具撕咬成了碎片,喝水吃東西的時候非要趴在地上,伸出前爪把食盆摟在懷裏,像個幼兒園沒畢業的孩子,把地板都弄得髒兮兮……
我無助地打電話給她曾經的訓練員,得到的答複是,你們剛剛相處,你要給她立規矩啊立規矩,我QQ空間有好多犬類訓導的文章和視頻,你自己去看一看。
一個月以後,回家後見到滿地狼藉,六神無主的我又打電話給他。訓導員不勝其煩,終於說了實話。“什麼人養什麼狗。她可能隨你。”
是的,她變得和我越來越像。又或者說,是和真正的、獨處的我越來越像。
我們常說動物是有靈性的,卻沒有人能說清楚究竟靈性是什麼。我們也常說,人和人之間的相處需要時間,需要磨合,需要包容,需要……
然而條件再多,也未必能夠心意相通。少年時代的熱情是不可再生的,成年人相見,第一件事是彼此設防。
但這些障礙對蘿卜來說都不存在。她隻需要一兩天就能找到和我相處的訣竅,惹怒了我之後要怎麼去討好,
我對她容忍的底線在哪裏,甚至我的喜怒哀樂,在她眼中都如此分明。
雖然她無法出言安慰,甚至連最基本的理解也做不到。隻是對我們來說,有時候最單純的“知道”已然足夠。
說得簡單。她可以輕易地摸透我的脾氣,我們兩個建立信任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第一麵就搖尾巴、舔臉、允許摸頭……並不代表親近,隻是天性溫柔。要做她的主人,獲得這些膚淺的友好是遠遠不夠的。
蘿卜剛到新家,四處嗅來嗅去,接受了她的新狗窩、新玩具、新食盆和新牽引繩,我天真地以為她也接受了嶄新的我。
是的,她在我撫摸她的頭頂的時候會耷拉下耳朵,露出圓滾滾的頭頂,見到我笑就會自動搖尾巴,四腳朝天露肚皮(這一動作代表臣服)——然而其實這一切隻因為她是隻足夠聰明的狗。
識時務。
遙遠的重慶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了。狗天生的敏感和她聰明的腦瓜結合在一起,讓蘿卜清楚地認識到,從此我就是她的老大了,她必須接受。
所以她甚至沒有表現出馴狗教程中所提及的那些認生的舉動,包括剛到新家的第一個夜晚時由於不習慣而發出的嗚嗚哀訴。
這種表麵的平靜迷惑了我。
直到半個月後的下雨天,我冒雨帶她出去玩,她在草坪裏踩得四肢爪子滿是泥巴,我突發奇想要在自己家裏給她洗澡。
不知怎麼她被我的舉動嚇到了,在我費勁地抱起她的上半身想要將她帶進浴缸裏時,幾乎從不吠叫的蘿卜“汪”地低吼一聲就掙紮逃跑了,我一個不穩坐進浴缸,渾身濕透,而她早已經沒了蹤影。
我剛剛哄騙她的溫柔和耐心消耗殆盡,在浴缸中氣鼓鼓地坐了半天才爬出來,整理了一下才氣衝衝地走出浴室去尋她。
蘿卜藏在沙發下,隻露出小半個鼻子。
那天我因為公司的事情疲憊不堪。熬夜寫的盡調報告老板看都不看就打回來,既然決定了裙帶關係的公司無論如何都要投,為什麼還讓我們像狗一樣加班?對,狗,我累成這樣還冒雨帶狗出去玩,狗領情嗎?狗不領情!
我居然對一條狗發起了火,嗷嗷咆哮。
現在我當然記不清我對她吼了什麼。恐怕吼著吼著,抱怨的就都是我自己的事情了吧。
她一動不動藏在沙發下,我吼累了,也就不再理她,轉身回了臥室,留下客廳地板上一串泥爪子印記,懶得管。
這時候才發現語言有多麼糟糕。我說我不會傷害你,她聽不懂;她在沙發下想什麼,我也永遠不會知道。
但也好。沒有語言也好。連誤會都是赤裸裸的。
狗不記仇,可是我記仇。她餓了,消停了,就怯生生地看我,繼而死皮賴臉地用自己的方式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