蘿卜的心思很單純,我卻是個複雜的人類。我開始反省自己——她不信任我,我又何嚐信任她。
我摸她的頭也總是輕柔的,從來不勉強,更不會肆無忌憚地和她鬧;她開心的時候會咧開大嘴妄圖含住我的手,我卻總會條件反射地往後一縮。
蘿卜這種體型和品種的狗,具有驚人的攻擊力和強大的咬合力。她可以選擇不傷害我,但是隻要她願意,她永遠有傷害我的能力。
是啊,回想我們平時親密卻又小心翼翼的相處,我又何嚐相信過她。出
門玩的時候總是把韁繩牽得很緊,即使她很乖;看到其他的狗,她明明很想去和人家玩,我卻一定要繞開,以防她發狂把人家咬死。當我信誓旦旦對朋友說“她不會亂跑,她不咬人”的時候,我自己又信了幾分呢?
我開始重新訓練她,不再隨心所欲喜怒無常地對她,也不再強求她親近我。我終於認認真真地了解她究竟是怎樣的性格。
她很別扭。無論小狗怎樣對她吠叫挑釁,她都不屑一顧;遇到自己感興趣的同類,也不愛表現出來,總是假裝漫不經心地接近對方,然而一旦看到其他的狗也對她的目標表現出興趣,立刻就做出一副“我才不稀罕呢”的樣子掉頭離開。
她也很好奇,愛冒險。蘿卜極其熱愛坐車兜風,見到開著的轎車門就想往裏麵鑽,也不管是不是自家的坐騎;喜歡把頭伸出窗子,口水沿著窗子往下淌,像是晴天下了一場雨。
我曾經愧疚於自己去上班的時候將她獨自留在家中一整天,愧疚於自己為了回家時候得到熱烈歡迎而自私地將她囚在這個冷冰冰的房子裏,不過很快我就發現,在我離開之後她獨自一狗過得多麼愉快。
她撕壞了我的沙發坐墊,拆過不知道多少卷衛生紙,站起身把爪子搭在廚房的台子邊緣,舔幹淨所有的碗,咂摸遺留的滋味;她曾經把我準備晚上回家好好享用的大閘蟹吃了個幹淨,也不知道那笨拙的爪子和嘴巴是用什麼方式將捆紮緊實的麻繩解開,竟然沒咬斷,鬆鬆地散在地上,串聯起滿地幹淨的蟹殼。
再後來她進步了。原來是單純的破壞,現在知道破壞之後將東西歸位,蓋上垃圾桶的蓋子,將碗叼回到桌子上……
她總是有本事讓我沒法對她發火。
養狗之後,我一次都沒得到過自己期待的“熱烈歡迎”。但是我知道,一定因為是她又幹了什麼壞事,聽到我拎著鑰匙走出電梯,第一時間鑽到沙發底下,垂著頭,耷拉著耳朵,做出一副“我知道錯了”的姿態,態度誠懇,屢教不改。
隻等我說一聲“好了出來吧”,她就會立刻鑽出來,站起身,用跟我差不多高的笨拙身軀熱情地擁抱我。
我幾乎忘記了養狗的初衷。
也幾乎忘記了,我們是怎麼漸漸熟悉起來,漸漸同吃同住,她不再性子別扭,不再對我耍脾氣,永遠憨憨傻傻的;而我則習慣了對她嘮嘮叨叨,坐在地板上跟她玩拔河,從她恐怖的大嘴巴和尖齒之間伸手搶玩具和骨頭,帶她去人煙稀少的鄉村遊玩時敢於解開牽引繩,也不怕她跑遠,因為我知道隻要我喊一聲,她就會撒著歡地從無論多麼遙遠的地方奔向我。
用最快的速度,最不設防的姿態,奔向我。
我們一起醒過來,一起伸懶腰,一起度過新的每一天。一起爬過山,一起下過海,一起享受美食,一起玩iPad遊戲,一起照相,一起看電影,如果電影裏麵有狗,她也會很開心。
我不知道她對我來說究竟是個怎樣的存在。我不是習慣做狗媽媽的主人,要說是朋友,倒也有些牽強。
然而我從她身上看到了一個更好的自己。做事情不再隻考慮自己,做決定的時候,我會將她的未來納入其中——我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一種“不自私”。
自然比不上她的全然信賴,也比不上她的無私。和狗相處過的人,往往對人類有更高的要求。因為我感受過全然純淨、從不反悔、不求回報的依賴和愛。
她不會要求我對自己的決定做出解釋,不會對我的悲傷憤怒感到手足無措,甚至不知道我姓甚名誰,是個小人物還是個明星,是不是被人嘲笑,是不是四處碰壁,是不是低到塵埃裏。
我隻是那個隻要一喊她的名字,就能讓她飛奔回家的人。我是她的家鄉。她從未要求我變得強大,然而每每想到她,我卻願意變得更強大。
說來諷刺,狗的無私和忠誠,恰恰是千百年來,人類出於自私和善變而有意識地馴化的結果。
我因為給她提供吃住而成為她的主人,她卻因為“主人”兩個字,再不離開,哪怕我有一天無法再提供食物和住所,再也不符合“主人”的定義。
這樣的矛盾。讓我說不清,究竟我和她,哪一個才是真正被寵愛著的。可是我感謝她。
我感謝她,讓我看清無私和不離不棄,究竟長著怎樣的一副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