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三天的時間,在人們心中,卻都似不可比擬的漫長。
久已喧勝人口的天目之會,在人們心中,就仿佛是魔術師手中黑巾下的秘密,他們都在期待著這黑巾的揭開。這心境的確是令人難以描述,隻有思春的怨婦等候夫婿歸來時的心情,差可比擬萬一。
從四麵潮水般湧來的武林豪士,也越來越多。慷慨多金的豪士們,造成了臨安城畸形的繁華,城開不夜,笙歌處處,甚至連鄰縣的掘金娘子,也穿上她們珍藏的衣衫,趕集似的趕到臨安城來。
淩晨,青石板的大路,三五成群、把臂走過的是酒意尚未全消的遲歸人。花街柳巷中的婦人,頭上也多了些金飾,迎著初升的陽光,伸著嬌慵的懶腰,心中卻早已將昨夜的甜言蜜語、山盟海誓全部忘去。
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一聲沉悶的咳嗽,多臂神劍雲謙父子,精神抖擻地從徹夜未關的店門中大步走了出來,目光四下一掃,濃眉微微一皺,踏著青石路上的斜陽,走到他們慣去的茶屋。長日漫漫,如何消磨,確是難事。
遲歸的人雖多,早起的人卻也有不少,江湖中人們的優劣上下,在其間一目便可了然。多臂神劍一生行走江湖,俱是循規蹈矩,從未做過越軌之事,此刻漫步而行,對那般夜行遲歸人的點首寒暄,俱都隻作未聞,隻當未見。
一個雲鬢蓬亂,脂粉已殘的婦人,右手挽著發髻,左手扣著右襟,拖著金漆木屐,從一條斜巷中踏著碎步行出,匆忙地走入一家布店,又匆忙地行去,腋下卻已多了一方五色鮮豔的花絹,眉開眼笑地跑回小巷,於是小巷中的陰影,便又將她的歡笑與身影一齊吞沒。
生活在陰影中的人們,似乎都有著屬於他們自己的歡樂,因為這些墮落的人,靈魂都已被煎熬得全然麻木,直到一天,年華既去,永不再來,他們麻木的靈魂,才會醒覺,可是——
那不是已經太遲了麼?
雲謙手捋長髯,沉重地歎息一聲,緩緩道:“日後回到蕪湖,你不妨去和那三班大捕郭開泰商量一下,叫他將蕪湖城中的花戶,盡力約束一下。”
仁義劍客雲中程眼觀鼻,鼻觀心地跟在他爹爹身後,恭聲道:“一回蕪湖,我便去辦此事,爹爹隻管放心好了。”
雲謙微喝一聲,又道:“自古以來,淫之一字,便為萬惡之首,不知消磨了多少青年人的雄心,大丈夫的豪氣,當真可怕得很,可怕得很。”
話聲頓處,轉身走入茶屋。店小二的殷勤,朋友們的寒暄,使得這剛直的老人嚴峻的麵容上,露出了朝陽般的笑容。
茶屋中一片笑聲人語。笑語人聲中,突然有陣陣叮咚聲響,自屋後傳來。雲謙濃眉一皺,揮手叫來堂倌,沉聲問道:“你這茶屋後房在做什麼?怎生這般喧亂?”
睡眼惺忪的堂倌,賠上一臉職業性的笑容,躬身說道:“回稟你老,後麵不是我們一家老板,請你老原諒則個!”
雲謙“哦”了一聲,卻又奇道:“後麵這家店鋪,卻又作何營生,怎的清晨便這般忙碌?”
堂倌伸手捂著嘴唇,壓下了一個將要發出的嗬欠,四顧一眼,緩緩道:“回稟你老,隔壁這家店做的可是喪氣生意,專做棺材。”
多臂神劍濃眉一軒,卻聽這堂倌接著又道:“他們這家店本來生意清淡得很,可是近些日子來可真算發了財啦,不但存貨全部賣光,新貨更是日日夜夜地趕著做。前麵三家那間本是做木器生意的,看著眼紅,前天也改行做起棺材來了。我隻怕他們做得太多了,賣不出去,他們卻說再過三四天,生意隻會越來越好。你說這些人可恨不可恨,隻巴望遠處到這裏來的人,都……都……都……”
他嘮嘮叨叨地說到這裏,突聽雲謙冷哼一聲,目光閃電般向他一掃。
他嚇得口中一連說了三個“都”字,伸手一掩嘴唇,隻見這老人利劍般的目光,仍在望著自己,直到另有客人進來,他才如逢大赦般大喝一聲:“客來!”轉身跑了。
一時之間,雲謙隻覺那叮咚之聲,震耳而來,越來越響,似乎將四下的人聲笑語,俱都一齊淹沒。
直到雲中程見了他爹爹的神態,猜到了爹爹的心事,幹咳一聲,亂以他語,多臂神劍雲謙方從沉思中醒來。
茶居兼售早膳,本是江南一帶通常風氣,但雲謙今日心事重重,哪有心情來用早點?方自略為動了幾箸,突地一陣奇異的語聲,自店外傳入,接著走入三個奇裝異服,又矮又胖的人來。
隻見這三人高矮如一,肥瘦相同,身上的裝束打扮,竟也是完全一模一樣,俱都穿著一襲奇色斑斕的彩衣,日影之下,閃閃生光,腰邊斜佩一口長劍,劍鞘滿綴珠寶,襯著他們的奇裝異服,更覺絢奇詭異,無與倫比。
這三人昂首闊步地行入店中,立刻吸引了店中所有人們的目光。
店夥既驚且怪又怕,卻又不得不上前招呼。哪知這三人不但裝束奇怪,所操言語,更是令人難懂,幾許周折,店夥方送上食物。這三人大吃大喝,箕踞而坐,竟將旁人俱都沒有放在眼中。
多臂神劍壯歲時走南闖北,遍遊天下,南北方言,雖不甚精,卻都能通,此刻與他愛子對望一眼,心中已有幾分猜到這三人的來路。
隻見麵街而坐的一人,一筷夾上一盆幹絲,齊地卷到口中,咀嚼幾下,突然一拍桌子,大聲道:“時衰鬼弄人,我哋好撞不撞,點會撞到嗰條靚仔,武功咁使得,唔係我見機得快呀,我把劍早就唔知飛去邊度啦!”
他說話的語聲雖大,四座之人,麵麵相覷,除了多臂神劍之外,卻再無一人能夠聽懂。
雲謙濃眉微皺,低語道:“此人似是來自海南一帶,說是遇見一個少年,武功絕高,若非他能隨機應變,掌中長劍都要被那少年震飛!”
語聲微頓,目光一轉,又自奇道:“這三人看來武功不弱,卻不知那少年是誰?難道……”